于是乎,待腿脚痊愈后,宋府便向宗学告了假罢了课,让宋景熙不太顺利地开启了为期半年的光隐寺带发修行。
既然是修行,修的自然是食苦尝淡。不过宋景熙一个大病方愈的,食的苦也算是够了,寺庙里很贴心地没有让他帮忙种田砍柴挑水。因此,宋景熙每日在光隐寺,除了念一些晦涩且乏味的经以外,可谓是无事可做。无事过于无聊,宋景熙干脆也下地干活去了。
其实也是为了和住持打好关系。他相当有耐心地等了四五日,也没有等到那天晚上见到的少年。于是纳闷地去问住持师傅,主持师傅说了一堆难懂的话,一通听下来,大概意思就是:小施主自己找吧!
当天,宋景熙抛下经书,换了衣服,拍拍手走了。他下地帮忙的时候将那少年画的地图在田地里画了好几遍,在脑海里也复盘了好几遍,这下是记得真真清楚了。顺着脑海里的地图走。一个多时辰后,抵达一处小山峰之上,长空映照,树影围绕。斑驳之中,是一间简陋的房舍。
房舍外,一个身着白袍,头戴黑笠,蓄着胡须的中年男子挑着两桶水,朝屋内大喊道:“韩时元,给我出来!”
半晌,屋内无人应答。
男子再喊道:“你是腿受伤了,又不是耳聋了。出来!这水桶重死了,你来提!”
窗户被推开,一个端坐的人影露了出来。宋景熙看得真切,这分明就是那晚的少年,一模一样俊逸的脸。韩时元伸出半个脑袋,毫无感情地笑道:“麻烦老师...了。”他似是看到窗外有什么意外的东西,眼底流过一抹惊讶,顿了顿,淡声道:“是你。”
男子道:“啊...啊?”待他转过身来,见到个衣着素净而面容秀气的人,很是惊讶道:“呃?”
宋景熙正准备解释,那男子摸了摸胡须,故作高深道:“哦我知道了,你是那天晚上时元等的人吧?”
又是不待宋景熙开口回答,男子指了指地上的水桶,道:“既来便是客。来,替我将这水桶搬过去!”
简直让人哭笑不得,哪有一上来就让“客人”干活的理,但宋景熙还是照做了。手搭上水桶的一刻,屋内坐着的人一语不发地将窗户静静关上了。
这一搭手,就是没完。提水上了台阶,男子突然使唤宋景熙去给庭院拔草。拔完了草,男子又使唤他洒扫起庭院来。洒扫完庭院,已过了一两个时辰,正当他放下扫帚看向站在台阶之上的男子时,男子也正抓着胡子笑眯眯地看着他,神色似乎...十分满意?
又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男子果然很是满意地道:“来来,休息会,跟我进屋。”
这是一方两居的小破屋。而男子带宋景熙进的,则是那被唤作“韩时元”的少年所在的屋子。
韩时元一眼不看进来的两人,自顾自地看着一卷书籍,竟然是在读书,虽然不知读的是什么。男子乐呵呵地招呼宋景熙坐下,又对韩时元道:“还看书呐?”
韩时元面无表情道:“不是您说,闲暇之时多读书么?”
男子摇着手指指着他笑骂道:“那你就看吧。客人都在这了,看你看不看得进去。”他说完便一撩下袍作势坐下去。在宋景熙看不见的地方,男子神不知鬼不觉地甩了甩袖子,一块藏于袖内的圆形腰牌便顺着他的心意滑了出去,清脆地“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好巧不巧,这腰牌竟然恰好落在宋景熙脚边,更好巧不巧,竟然还是刻字的那一面朝上。只用瞟一眼,便看见其上刻着“曳扇台主”四个大字。
看见这四个字,宋景熙吃了一惊。
在海东,上至王族世家,下至平头百姓,皆有个象征身份的身牌,用以辨别身份。当然也很难造假,因为不止可以靠牌上写的字来辨别身份,材质也是个参考。譬如地上这个。这是个象牙制的腰牌,看着有些年头了,不仅变成了姜黄色,更是已经有了裂纹。
几乎没有人会不知道曳扇台,说白了,就是君主的爪牙,比义禁府还要直接,且隐蔽。但是虽然知道,可对于曳扇台究竟在哪,台里有哪些人,台主又是谁,绝大多数人却是一无所知。而眼前这位的人,就是曳扇台主?!
男子等他看清腰牌上的字便眼疾手快地将腰牌捡了回去,心疼地摸了摸:“哎哟本来就裂了,这摔得可不轻啊......”
完全没提腰牌的字。宋景熙心道:“这个身份被我无意知晓了,怕是不好,还是当作没看见好了。”接着也便从容地坐了下来,假装无事发生。
男子反倒郁闷了,故意让这孩子看见的,这孩子反倒故意装作没看见??
一心一意看书的韩时元哼笑了一声。男子挠了挠下巴胡茬,道:“那上面的字你看到了?”
宋景熙当即道:“啊?没看见欸。”
男子立刻道:“胡说!你肯定看见了!”
“看你方才那震惊的眼神,肯定知道我是曳扇台主了!哎呀这可怎么办啊,我的身份竟然暴露了!”
宋景熙本来还想装傻,但一来想到说自己不知道曳扇台这太假,二来在盯着他的男子的注视之下,他也面上挂不住了,于是颇为尴尬地开口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看的......”话说出口,又突然想到难怪那日问韩时元身份名姓,居家地址,他却不肯说。现在想来,看来是曳扇台里的人,难怪不肯告知。
男子嘻嘻一笑,大方摆手道:“不是什么大事!”
宋景熙腹诽道:“那你还非让我承认看见了!”
男子再道:“哼,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那我不如干脆坦白了。”说罢,男子两手在身上一摸,像变戏法般又摸出来一个腰牌,扔给宋景熙。宋景熙接住一看,这个与上一个不同,是翡翠制的,活脱就一个意思:我是王族。
仔细想想,曳扇台主一般是君王最亲近的人,而最亲近的人,多半都是王族的人。如此一来,这位曳扇台主的王族身份,也就不奇怪了。
果然,将玉腰牌翻过来一看,上面赫然刻着六个大字:崇绫大君李珘。
宋景熙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也不想知道。因为他明白自己一定控制不住下巴。
面前这人是谁?崇绫大君?!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崇绫大君就是那位被废掉的世子原先的封号,而这位废世子,不是早就因意外而葬身海底了??可是现在,废世子不仅好端端地坐在他面前,还同时是曳扇台主!
他仔细检查了腰牌,也没有发现造假的痕迹。其实根本不用检查的,那曳扇台主的腰牌造不了假。台主既要身份隐蔽,又要得君王亲信,大部分人做不来。如果是个在朝廷上有名有姓的官,只怕这台主没做多久身份就会被扒个精光。而崇绫大君这种“大家都以为意外死了其实没死不仅没死还改头换面隐姓埋名继续干活”的身份最合适了。
深吸一口气后,宋景熙将玉牌还给李珘,尽量平静道:“原来是这样。”
这下,轮到李珘诧异了:“什么原来是这样,我还什么都没说,看了两腰牌你就知道了?废世子的事情你可听说过,你知道我就是那个废世子吧?”见宋景熙点头,更加诧异道:“那我是怎么活下来的,还有所谓的废世子又是怎么个回事,你不好奇?你知道?”
宋景熙诚恳道:“我不知道。”
李珘道:“那你不问问?”
宋景熙道:“方便问吗?”
意料之中,李珘道:“当然不方便。”
宋景熙摊手道:“所以我才不问。问了您也不会答,不是吗?再说既然是别人的私事,我为什么要问这么多?问得太多,会让人感觉很讨厌,没有礼数。面对这样的人,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敬而远之,往后再也不和此人相见了。如果想知道对方的事情,还不如与之好好相处,等时机到了,对方自然会主动说的。”
听了这话,一直沉默看字的韩时元突然浅笑了声,却并没有说话。宋景熙眨了眨眼,心知他这是想起那天滚下山后两人的对话了。
李珘满意地露出了笑容,朝韩时元道:“看我之前说得对吧?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
韩时元难得嗯了声。
这话宋景熙没听懂,疑惑地啊了声。
李珘嘿嘿道:“我呢之前和时元这小子受了光隐寺的恩惠,欠了住持一点人情,君子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嘛,住持一时找不到适合演山鬼的第二个人选,我就让时元去凑数了。这小子表现得还可以,祭会那天我就在现场,然后看到‘巫师’将剑丢给你让你上场和时元演的山鬼去打,你打得很精彩啊孩子,我看了之后心里就想,嘶,这孩子是个可塑之才,绝对大有前途。”
“何况你也知道了我的身份,曳扇台那是干嘛的?就是聚集能打的人的地方嘛!我作为曳扇台主,自然也就要相看人才咯。这挑选人才,一要看有没有能打的潜质——这点你合格了;二要看人品脾性如何,所以祭会当天搜寻山鬼残躯时,我便让时元暗中跟着你,看你人品如何......”
韩时元咳了一声,低声道:“这就不必讲了,老师。”
李珘道:“哎呀,说得多点怎么了?反正我对你很满意就是了。哈哈哈,不过有一点我不满,你有些莽撞,不够谨慎,竟然摔下了山坡,害得我找时元找了半晌,哎这就不多说了,人有些不足很正常,谁不是练出来的对吧。讲简单点,愿不愿意和我学武?”
宋景熙不理解道:“我为什么要和您学武?”
李珘道:“因为我很厉害。你是在宗学进学?那里的教练能有什么能力。我看你对武学有些天赋,若是被埋没,实在太可惜!我敢保证天底下没有比我更会打架的人了,跟我学武不会亏了你的。”
“不要。”宋景熙果断拒绝了:“我学武只是为了能够自保,并无登峰造极的追求。虽然您很厉害,但是实在对不住,晚辈没有这个心思...”
其实这话说的不对,他对武术其实很感兴趣,甚至比读那些无聊的圣贤书感兴趣多了。他长兄宋景元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所以在他小时候,长兄就教过他一些武术,还替他请来名师教学。可惜后来被父亲发现,怒斥不务正业,遂罢了。如今眼前居然掉了个大馅饼,有人说要教他学武,说不心动当然是假的。可是馅饼往往不能白吃,说不定往后麻烦事多了去了,还是不要随便答应为好!
见他拒绝,李珘那双布着几道皱纹眼中流露出一丝狡猾,他略微不怀好意道:“你完了,孩子。不答应也得答应,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还想着全身而退吗?时元,给我上!”
话音落地,一道迅猛的拳头直冲而来。宋景熙惊得从地上弹跳而起,猛然往后退,背后却是空无一物的墙,又只好往旁边撤退,才堪堪躲过紧接而来的第二拳!
宋景熙不可思议地看着韩时元落空的拳头,又忍不住视线上移,盯着那张俊秀而不锐利的少年脸庞,吃惊道:“什么意思??”这一拳是朝着他面门打来的,如果他躲的不及时,鼻梁已经碎了!
明明刚才听了他的话还在笑!
韩时元没有收手,而是转了个身,又是一拳袭来。不过这一拳打得不远,宋景熙往旁边退了一步,撞到靠墙的书架上,喊道:“什么意思?!”
怎么还带打人的?!!
李珘比他喊得还要大声:“出去打!出去打啊!别把我的书架打坏了!”
闻言,韩时元收起了拳。见他停止动作,宋景熙惊疑不定地左右一看,摸到门边,哐地一声推门迅速溜走。
可他才刚飞速跑下台阶,一道矫健的身影便从先前的窗户跳了出来,挡住了去路。宋景熙依旧难以置信,道:“为什么打我??”‘
就因为他不肯学,所以报复??
这时,李珘从窗户里丢了两把木剑出来,落在两人脚边。李珘嬉皮笑脸道:“快打呀!”
宋景熙猛地看过去,也顾不得什么王族不王族、礼数不礼数了,大声质问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珘坐到窗边,兴奋地道:“打赢了就放你走!打不赢就留在这跟我学武咯!”
宋景熙崩溃道:“我拒绝!!”哪有这样逼迫人的!更可疑了!
“绝”字卡在喉咙里,一把木剑已经朝他刺来。宋景熙狼狈地躲过这一剑,蹲到地上捡起剩下的那一把,又逃窜一样躲过背后一剑,终于找到空隙回身正面迎敌。这虽是把木剑,可是戳在身上依旧是会痛的。十招下来,宋景熙被刺中三次,胸口、手臂、肩胛各一处。韩时元的木剑像凌风的利矢,招招狠戾,招招致命。宋景熙承受得痛苦,这下他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那天斗鬼会上,对方是确确切切收了手的!!
宋景熙握紧小木柄,直视着韩时元,眼神坚毅起来。
那这就不怪他也收手了!
宋景熙退后五步,拉远距离,双步划开,韩时元果然接近过来,待他一剑刺来,宋景熙横刀扛住。这道力震得他虎口发痛,却仍然勉强笑了一笑,立刻撞开对面刀身,朝下劈砍而去。韩时元也立即竖刀抵住,他能感受到这股力分外强劲,不由得抬眼看了宋景熙一眼。宋景熙再次朝他一笑,道:“你猜我要怎么打?”
他绝对猜不到的。
韩时元的声音极其平淡:“你打不过我的。”
宋景熙笑道:“那就试试。”
说罢,他提膝撞向两把交叉的剑,两把剑合并一瞬后反向错开,韩时元的剑被踢开后扬向外侧,划了一道弧线。宋景熙立刻攻上去,两把剑你劈我躲,我砍你拦。一个左右挥砍后,宋景熙趁韩时元侧身□□时,迅速钻到对方身后,提剑划向腰腹,并狠狠踹了一脚。
这一脚踹中了腿窝,又带着些怨气,踹得极其用力。韩时元虽被踹得够狠,但显然这点力度还不够他跪下。不过惹起他的怒气算是够了。他立刻转身往后挥去,却挥了个空。
他的面前,已经没有人提剑和他对战了。因为宋景熙早在踹完他的一瞬间,立刻收脚弹出去,丢下剑跑了。
谁说打架一定要打赢才能走了?打不过还可以跑啊!
李珘唉声叹气道:“不恋战也算是一个优点吧。”
宋景熙欢天喜地地刚跑出去两步,一把剑就横到了脖子前,将他逼退了回来。
宋景熙简直难以想象,一个人的反应究竟为什么可以快到这种地步??
背后之人道:“你输了。”
罢了,举手投降。
这回,李珘欢天喜地地站了起来,也翻过窗跳了过来——看来韩时元跳窗是跟他学的。他很得意地道:“怎么样,我教出来的徒弟喔,厉害吧?”
脖子上的剑移开了,宋景熙干笑了两声:“呵呵...是啊...”
李珘笑眯眯道:“还不乐意跟我学武吗?”
宋景熙又干笑了两声。他就不学,还能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学?
李珘再道:“你也不必急着回答,光隐寺的生活很无聊吧?我听说你可是要在光隐寺待里个半载啊,天天在那鸟都不飞进去的地方待着有什么好玩的,不憋得慌吗?不如跟我学武,正好也可以打发打发时间。”
这一下,终于说中宋景熙的痛点了,他从没有过过比上课还要无聊的日子,直到去了寺庙。再说,他当初答应祖母来光隐寺洗罪,想的也是找找那位扮演山鬼的友人。再再者,方才那一架,除去逃跑的心思,的确算得上酣畅淋漓,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和长兄练武时,打得不顾一切、你死我活一般。这样想着,似乎终于给自己找足了理由,宋景熙沉默了片刻,道:“......那,我只是随便学学。”
李珘一乐,心道计划成功,道:“也行,反正等你学了两天,你就会求着拜我为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