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慕青恍然,怪不得她会眼熟,这一双眼留给她的印象着实深刻。
秦砚道:“我在这里为人代写书信。”
“可是你的伤不是还没好吗?”常福疑惑道。
秦砚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秦砚得恩人相救才能侥幸活着,医药和客栈的住宿都花费了不少的银两,秦砚银两皆被抢走,身无长物,但是读过书习过字,所以想着在这街上为人代笔,我已经大好,不能再花恩人的银子。”
他说完这些话,似乎就已经不堪疼痛,猛地咳嗽了几声。
可他偏偏忍着,手抵在唇上,极力压下去,脸都憋红了。
那胸口处洇出一抹红色,显然是伤口又裂开了。
阮慕青道:“秦郎君没事吧?常福,带秦郎君去医馆。”
秦砚急忙摆手,“劳烦恩人记挂,我没事。”
他眼尾红红,眸中因为咳嗽泛出水光来,松青色的直裰长衫穿在他身上,越发显得人虚弱憔悴,弱不胜衣。
阮慕青知道文人书生最重气节,她道:“我知秦郎君是文人,想要自食其力,不过你现在身上有伤,所有一切还需等到伤好才行,秦郎君以为如何?”
秦砚神情不安:“恩人可是生气了?”
他紧张地握住了纸张,薄唇下意识微张,眼中更是含着一抹忧心。
阮慕青见此,想到他的遭遇,不由地缓声道:“非也,我瞧了秦郎君的字,遒劲有力,如果此番去商城参加秋闱,一定能够高中。不过,如果公子身体未好就执意在此代笔,再度惹了风寒,岂不是不能得偿所愿?”
“就是,还枉费了我们小姐救你的。”初荷道。
秦砚恍然大悟,一扫刚刚的不安,他站直了身体,长长地朝阮慕青行了一礼:“恩人,大恩不言谢,之后秦砚一定结草衔环,赴汤蹈火。”
他如此郑重诚挚,书生气十足,惹得初荷几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阮慕青唇角微弯,又道:“举手之劳罢了,不过,你不用一直叫我恩人。”
秦砚看向阮慕青,又看了看常福,常福提醒道:“我们小姐是长信侯嫡女,你叫小姐就行了。”
秦砚从善如流:“阮小姐。”
阮慕青点点头,将手上的书信还给秦砚。
秦砚双手接过,站在一旁。
阮慕青此时方朝铺子里走去,初荷、秋锦两人跟着,常福负责帮秦砚收拾东西,送他回去。
等到了铺子里,阮慕青似乎察觉到背后有炙热的目光让人难以忽略。
她回头望去,就见那秦郎君急忙低头,手上的砚台掉在了地上,他又急忙去捡,好一番手忙脚乱。
阮慕青再次弯了嘴角,初荷二人顺着阮慕青的视线往外瞧,恰也看到这一幕,纷纷笑了。
等阮慕青去看账,她小声同秋锦道:“今日姑娘一直闷闷不乐,这一会儿功夫已经笑了两次了。”
秋锦也赞同地点点头。
姚掌柜说近些日子,城中各大铺子的生意,因为遂溪战事有了影响。
不过他们的粮铺倒是生意好,这米面粮油,是一日贵过一日。
阮慕青皱眉,战事起,最受苦的还是贫民百姓。
她道:“咱们的粮铺不要涨价。”
“姑娘,这短时间不要紧,就怕时间长了其他的铺子东家有意见……”
“无事,你先按我说的做。”
姚掌柜答应了。
阮慕青沉思,当今天下一分为三,北边为吴国,中间是他们奉朝,南面则为梁国。
这中原大地以前是荣景朝,后来天子式微,诸侯割据,各部节度使不再听朝廷政令,甚至为了争权夺利,几次三番挟持天子以令诸侯。
其中奉贤节度使朱子翁实力最为雄厚,最后造反杀了荣景朝最后一任皇帝荣肃宗登基为帝,据说当年皇宫起了大火,肃宗的嫔妃公主连同太子一并丧生。
朱子翁改国号为奉朝,年号为龙耀。龙耀帝登基之后就对北方其他节度使发起了攻击,靖州节度使趁机自立为帝,建立吴国,最初几年两国频频交战,各有输赢,但都无法将对方完全消灭。
后来他们开始攻打其他的节度使意图国家实力增强,梁国实力弱,但距离远,况且梁国多丘陵山脉,两国忙于争夺其他肥沃领土,无暇顾及梁国,因此梁国才得以喘息生存。
后来吴国和奉朝一直处于和平时期,甚至边界处会互相通商,百姓实属过上了几年好日子。
只是这些年龙耀帝的身体似乎一日不如一日,其他国家便似乎有些蠢蠢欲动。
这奉朝几乎有名的大夫都被招进了宫中,就连一些道士大师都去了商城,去年她随爹爹去商城,见过宫中还有一座高塔,据说里面是道士在炼丹药,龙耀帝就是吃了丹药,又龙精虎猛起来。
但过年的时候龙耀帝的侄子秦王突遭暗杀,龙耀帝大怒,调查之下竟然发现是吴国刺客所为,当即下令攻打吴国。
战事一开始,吴国兵将被奉朝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接连失了淮阳等地。
后来吴国大皇子燕施德,大皇子带兵,奉朝人都知道此人是个酒囊饭袋,战场上一向龟缩。
可此次他却仿佛换了一个人,用兵奇诡,奉朝军与他交手几次都败了。
淮阳等地被他们收复回去不说,如今更是攻到了奉朝的遂溪,龙耀帝又增派了大军,但不知为何,那大皇子又不出兵了。
她之所以知道这么多内情,都是堂兄告诉她的。
堂兄这次也被派上了遂溪的战场,如今吴国大皇子关闭遂溪城门,堂兄他们也攻不进去。
但是堂兄说,他们已经查出来,大皇子之前之所以用兵如神,似乎是因为身边新收的谋士,而那谋士这段时间却不见了。
如果真的是谋士之功,只要确认这次大皇子的龟缩不是计谋,那谋士遭遇不测的话,那他们这场战应该很快就会胜了。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希望战事早些结束吧。
从铺子里出来后,阮慕青回了长信侯府。
她拿了堂兄的信,然后自去了沧海堂请罪。
长信侯阮敬唐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听闻是长女自作主张,他十分生气,眼下长女来请罪,也无法让他气消。
阮慕青跪在地上,呈上了堂兄的信,说此番也是兄长的意思。
听到是阮长松的信,阮敬唐顿了一下,他拿过信看了之后,深深的看了长女一眼,似乎是想看穿她的心思。
阮慕青垂眼,她知道一般情况下,只要兄长护着他,爹爹总会放她一马。
她一直有种感觉,爹爹对兄长态度奇怪,似放纵又似忌惮,让她颇为不解。
良久,阮敬唐终于让她起身,本以为躲过一劫,谁知她的继母,侯夫人来了。
她心头一紧,侯夫人也是听说了这件事,在书房里丝毫没有给阮慕青什么脸面,直说她此番先斩后奏是不敬父母,是为不孝。
阮慕青悄悄抬眼看阮敬唐,她跟父亲先前提过,说起来也不算先斩后奏。
但见父亲只坐在案前,如以往一样一言不发。
她心中微感失望,低下来头。
刘氏见阮慕青不言,她越发地气闷,本来想暗中对康哥儿下手,这下没办法了,她怎能不气。
她不由地言语更加犀利,更是提及了阮慕青的娘亲。
阮慕青双眸猝然圆睁,若说别的,阮慕青还能忍,可她娘温柔坚韧,为她爹爹吃了那么多苦头,侯夫人又凭什么说她。
她直接看向侯夫人飞,刘氏一怔,阮慕青在她面前一向都是隐忍恭顺,今日怎这么看她?
她心头不悦,却只听阮慕青道:“母亲,慕青敬你,也希望母亲不要波及亡人。”
“放肆,”阮敬唐浓眉蹙起,“你一向最守规矩,如何今日言行无状,那是你母亲,你能顶撞她吗?”
阮慕青沉默,阮敬唐见她重新恢复乖觉,挥手道:“罚你禁足半月,回去吧。”
“侯爷。”侯夫人刘氏还得不依,触及阮敬唐不悦的目光只得冷哼一声作罢。
阮慕青起身道:“女儿记下了。”
走出沧海堂,崔嬷嬷得知大小姐要禁足,不由地说道两句,这其中一定少不了刘氏的手笔。
阮慕青道:“无妨,好在康和已经去了广济道观,不日就会到达,以前也不是没被爹罚过,只是禁足半月,倒也没什么,权当修身养性了。”
崔嬷嬷叹一声,自家小姐想得开,她也没再说什么,只暗暗想着要给小姐好好地补一补身体。
阮慕青在府中半月,她也没有闲着,除了偶尔看看铺子里账本和其他山水游记之外,大部分的时间,她都是在悄悄调制一些胭脂膏子。
这算她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用不同的花瓣,按照不同的时令收集,或阴干、淘制,加之珍珠粉,胭脂虫,油脂等等调成各种深浅不一的红,她乐此不疲,每每调好都送给了身边的侍女使用,其他的则是毁去,只有特别喜欢的才会留下一些。
原因无他,长信侯说盛门闺秀要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其他的一律是歪门邪道,不能碰。
自从娘亲去世,姐弟两个虽为长信侯府的嫡子嫡女,可他们的日子过得却并不好。
其实早在娘亲缠绵病榻时,爹爹对他们的喜爱就寥寥无几。
究其原因,或许是因为娘亲虽然为河东余家,世家大族的嫡女,却因为喜欢爹爹,不听从家中的命令而被家族除名,从此成了浮水绿萍,不能给爹爹带来好处。
而她如今的继母却不同,她是刘氏家族的嫡次女,她姐姐是当今圣上的贵妃,长信侯府同刘氏一族,在朝廷上两家守望相助,关系十分密切。
所以,她的这位继母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磋磨他们姐弟两个,她偶尔还能从他人口中听到他们对娘亲的议论。
私奔,没教养,没规矩这样的帽子紧紧地扣在了娘亲的头上。
后来尽管那些嚼舌根的人都被爹爹打死了,可他们的话却深深的刻在她的心里。
她不怪娘亲,娘亲那么爱她与弟弟,娘亲不会有错。
只是她也更深的约束自己,循规蹈矩,不能犯错踏雷池。
如果她错了,旁人说起她时,只会更加贬低她娘亲。
过了些日子,常福几次从外面带了些小玩意过来,有时是草编的蚂蚱和篮子,有时又是极具形态的石刻八骏,颇有一些意趣。
初荷和秋锦也觉得好玩,阮慕青把玩了一阵,偶然问他一句,这东西都是在哪里买的。
常福随口答道,这都是秦郎君送过来,求他一定要带给小姐的。
阮慕青眉头微皱,手上的草编蚂蚱虽然有趣,但却十分的不妥。
她想了想,让常福跟秦郎君说以后不用送了。
常福忙打了自己一嘴巴子,解释说,他也劝过秦郎君,不过他说自己得了大恩,如果不为姑娘做些事,他寝食难安。
见阮慕青神色和缓,他松了口气道:“小姐,您是不知道,秦郎君就拿眼睛那么一瞅,奴才就不知不觉接下了东西,如果奴才不收的话,怕是他难过得不知道会如何呢。”
他夸张的表情惹得几人闷笑,阮慕青不期然也想到那日的相见,秦郎君一双会说话的星眸,看人的时候全神贯注,眸中犹如一汪静谧的湖泊,人仿佛要溺在其中。
被这样的眼睛盯着,的确不好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