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令姜没回东宫,叫马车驶去了春和景明别院,一些必要政务也带去了别院。
下面的线人送来情报,在东南一带起义的叛军头子穆南曾有一个女儿,出生时便送走了,此女或许掌握了一些重要情报,以后搜查的重点便放在此女身上。
陆令姜伏案理了数个时辰政务,眼睛微微酸痛,抬首一看时辰惚惚已过夤夜。
青花双子烛台上,左右各扦插着一枝蜡烛,滴淌的蜡油已把台盘溢满了。
如今春和景明别院莫说春和景明了,可谓是神骨俱冷,人去楼空,寂静的书房内唯他一人,和两只扑火的飞蛾。
忆起从前他挑灯夜读时,怀珠皆会红袖添茶,或者含情脉脉瞧他写字,打着哈欠惺忪问“太子哥哥还要多久弄完啊。”
明明眼皮耷拉得睁不开,他亲一亲她,她那两颗小酒涡就会盛满甜蜜,欢欢喜喜地腻歪着他,黏在他怀里。
他们一起吃夜宵,甜渍沾在她唇边,总弄得口脂飞红。她说不想把自己吃得肥肥的,却每每克制不住口腹之欲。
“就吃最后一次!”
“太子哥哥,你是坏人,为什么总引诱我深夜长胖啊……”
偌大的春和景明院,多了她一个人,便显得热热闹闹的。
若吃罢了夜宵,他还有政务继续处理,她便会懒洋洋枕在他膝上,两只玉臂拢抱着他的两条腿,又痒又软。
“太子哥哥,如果你当年没去白家找我,那我就要被石韫那恶徒强娶了,那我们失之交臂,这辈子会多可惜。”
“你已经十个时辰零三刻没来看我了哦,我一直在想你,眼睛疼也不想睡。”
“今天我和黄鸢吹嘘说,眼睛盲了也不怕,因为你会扶着我背着我,对吧。”
“你怎么不说话?你为何总盯着奏折,不看我也不对我笑,奏折有我好看嘛?”
“太子哥哥,你是不是嫌我黏人。”
……
她话很多,撒娇卖萌死缠烂打,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喋喋不休。他有一搭无一搭听着,勾画奏折,偶尔朝她笑笑即可。
她身上有白旃檀香,能很好缓解他的头痛。
如今一切都成空了。
再没人黏着他。
陆令姜像被什么硬物卡住喉咙,从前悠然自得的一颗心,一下子注入了陌生的涩意,酸酸涨涨。
他忽然发现怀珠之前对他很好,好得过分,他都没珍惜过,现在多希望怀珠再多缠他一次。
……
灯烛燃尽了,陆令姜唤了人续灯。推门而入的却是晚苏。婀婀娜娜,浑身的甜香,紧随其后的赵溟一脸怒色。
晚苏柔媚:“殿下,奴婢为您添灯。”
今日书房忽然灯火明着,太子殿下孤身在别院留宿,年轻,风流,血气,且没人服侍,似若有若无诱惑着什么。
晚苏已来了三次,东张西望,守在如意踏跺前的赵溟铁面无私,严禁任何人进去,却还是叫晚苏钻了空子。
陆令姜沉沉打量着她,微微后仰,露出男子一段清瘦的脖颈:“有啊。”
晚苏心口怦然:“太子殿下。”
陆令姜道:“去把你家姑娘那件银朱色戏服拿过来。”
晚苏迟疑:“殿下,您忽然要那东西作何,不如奴婢服侍您……”
她被打发到外院做事,好不容易才有见太子殿下一面的机会。
陆令姜唇角虽犹笑,眼神却飘着点冷:“谁教你质问主子?”
晚苏激灵,骚话都咽了下去。
陆令姜摩挲着,但见一套新娘戏服完完整整,百鸟云肩,云穿牡丹银朱色蟒袍,水袖,玉带,腰包……绚丽花纹皆一针一线缝制,当初准备欢欢喜喜地穿给他看,而今她竟那样心狠,一句话要烧掉。
抬首见了晚苏,陆令姜嗤了下,道:“别怕。我来问你,你家姑娘平日喜穿白裙,戏也扮青衣,为何忽然穿了红色?”
晚苏结结巴巴:“殿下,奴婢不知。”
陆令姜道:“晚苏。你是不是想借着红色,陷害了她,为自己谋划呢?”
似笑非笑,似问非问,好像责怪,又好像一种暧然的示好。
晚苏心醉神迷,捅破窗户纸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一个头嗑在地上,激动道:“奴婢愿意,奴婢一直侍奉殿下。”
陆令姜呵了声。
那些和颜悦色去得一干二净。
怀珠的眼疾就是从那次落水起严重的,当日她本满心热忱地给他过生日,却被晚苏陷害穿红衣,又失足落水,发了好长时间的烧。
怪不得他后来怎么道歉也无用,她是气他的黑白不分,冤枉于她,伤透了心。
陆令姜心意浮乱,焦虑和压抑似天边堆积的铅云,不断涌在心头,太阳穴更有微微热感,隐隐控制不住之势。
晚苏还跪在地上,他挥挥手,赵溟将人拖了下去。
陆令姜独自饮了口酽茶,遥望窗边的月色良久,才慢慢冷静心神。
他之前确实没想过怀珠会和他分开,猝不及防,有失了分寸的地方。如今既然找到了症结所在,那么他将一切说明白,必然可以将她挽回。
爱不会轻易消失的。她前两天还送了他观音坠,凭那做工和质地,即便不是她亲手雕的,也一定花了心思采买的。
他不由自主地将观音坠紧攥。
事情定然没到不可挽救的地步,怀珠说的也定然是违心话,她喜欢他。
思及此处,他强迫自己的气息均匀下来,竭力抚平那些酸闷和烦抑的情绪。
赵溟解决完了晚苏,回来禀告道:“殿下,莲生大师已到东宫了,随时可以为白姑娘治眼疾。”
但大师的原话是,病人不肯回来,即便老衲有回春之术,也无济于事。
……
白家老太太头七回魂那日,白家请道士做了法事,渡灵魂升天。
天下起了皑皑小雪,琼花片片,几点老鸦在房顶的五脊六兽上停住,白家老小哭哭啼啼,气氛分外萧索。
怀珠头裹缟素,随众人完成了这丧礼的最后一道仪式后,被匆匆赶来的兄长白揽玉告知,太子殿下正在会客室等她。
她坠下黑睫,按之前约定的时日,陆令姜是该来了。
怀珠换过了衣衫,磨磨蹭蹭才去见陆令姜。又因怀安用热茶泼了他,心中发虚,怕他是来兴师问罪的,拿怀安开刀。
至会客室,见陆令姜一身藕丝褐色的白纻披风,两袖滚以卷涡状茱萸纹,行云流水,蔽膝盖在左右交叠的二郎腿上,眉上微微带了水渍,仿佛是冒雪赶来的,一身经了雪的潮气。
他起身,额头飘着几缕被风垂下的发:“来了?”
怀珠耷拉着双手站在原地,一副束手待毙的样子。她之前答应了他过了头七回别院,此时倒一时想不到解脱推诿。
陆令姜走过来用观音坠的穗儿来扫她的脸颊,手也沾满了冰凉冰凉的气息。他左手裹着纱布,淡淡的膏药味儿,不知怎么受伤了。
怀珠渗得下意识一避,蹙蹙眉,他们的关系已没有如此亲近。
陆令姜察觉她的异样,抿抿唇,记得她前日跟黄鸢说——她早不喜欢他了。
“小观音。”
他却仍这么叫她,装作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几分笑,稀疏平常地道歉,“生辰那天我错了,跟我回去吧?”
介于之前他也道过歉,解释道:“那件衣服是晚苏害你穿的,是不是?她被逐出去了。那日我误会了你,十分糊涂——”
他后本想说“你原谅我,别让我一人独守空房了”,稍稍沉吟了下,觉得孟浪轻浮,便咽下去换成“打我骂我都可以”。
怀珠既没打他,也没骂他,瞳孔静静映着窗外雪色,温度也和雪花一样冷。
她道:“殿下,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他笑浪:“那你愿意回去了?”
怀珠唇瓣微微翕动,漠然道:“当然,您要是派人来绑我,我自然得回去。”
抬起头径直面对他,眼瞳虽病入膏肓似蒙了一层雾,却坚定。
一别两宽各自欢喜,是最好的结局。
他的自责,温柔假象,她不需要。
陆令姜听着这寒似十二月寒冬的语气,笑不出来了,胸闷得厉害。她的话换个意思说——除非你派人强行绑我,否则我绝不回去。
他们的关系,竟已如此严峻了吗?
他准备了数夜的道歉,她似全然没听见,态度没有一丝一毫的融化。
他甚至没来得及说治眼睛的喜讯。
“就为了一场戏,你跟我闹成这样?”
那年那场小玉堂春,他们错过了。
错过了虽错过了。
再无弥补的余地?
陆令姜轻吐了口浊气,真不如直接绑了她算了。却又想起她眼疾严重,落泪会沤坏眼睛。
顿了顿,他终于没说什么。
一笑,笑得也分外淡。
他努力维持着温柔的神色:“那好吧。你在白家多住几天……注意身子。”
怀珠站在原地。两人很寂静。
陆令姜脉脉注视了半晌,循循试探说:“其实,也没有别的意思,回去是给你的眼睛治病呢。你不喜欢我碰你,我不会的。”
怀珠问:“眼睛?”
他柔声道:“是啊,又给你请了个江湖郎中,也不知管不管用。”
略去了许多辛苦细节不谈,怕好像他在她面前邀功领赏似的。
以为她会考虑考虑,她却道:“不用。谢谢殿下了。”
陆令姜一噎,怀珠如避豺狼地匆匆走了,没多看他半眼。她厌了他,厌乌及乌,连他的好意也一并厌了。
他的心泛起一阵酸涩。
……
白老爷将太子恭恭敬敬地送至白家门口,太子神色暗淡,赵溟等人都看出太子憋着暗火。
谁惹了太子?
遥望挂着两只白灯笼的白家大门,里面只有一人,能让太子吃闭门羹。
盛少暄刚来白家吊过丧,遇到太子,猜出事情的原委。
猛然想起,太子殿下的母妃就是当年的京城名角,唱戏这种事太子也会,且自幼受熏陶,还唱得很好。
陆令姜抬起头,天空月冷星寒。
不就是一场戏吗?
他还了她就是。
调整心态,气馁自是没什么必要。
别说他有一点基础,就是半点不会,也可以为她集贤楼学。
只要能让她回心转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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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再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