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昏黄,余光微弱。
周晏青回到仪元宫时,一切已是尘埃落定。
他被宣召进殿时,景元帝刚在废太子诏书上盖了玺印。
“晏青,还是由你去宣读这诏书吧!”景元帝让内侍将诏书交给周晏青,周晏青连忙接旨奉诏,景元帝又召周晏青到跟前:“不知陛下还有何吩咐?”
景元帝咳了两声才道:“你听着,朕有话吩咐你。”
从仪元宫出来,周晏青就作为传旨官去到东宫,正撞见三更巡逻的侍卫行色匆匆出来,说太子自尽了。
蓝衣侍卫出身淮安军,对袭爵淮安侯的周小将军较为熟悉,才敢在周晏青面前壮着胆子回话:“大人,刚才我们在殿外巡逻时,听到里边传来声音。我们怕出事才进去……”
周晏青进到殿内,挂在梁上的白绫还在晃悠飘着,圆木椅被踢翻在地上,还有那两份奏书也还展开放在书案上。
楚毓被救下来躺在榻上,因为呛气昏迷了半刻,在周晏青进屋时就醒了。
看见周晏青捧着圣旨浩浩荡荡而来,楚毓便知道帝王的裁决降落在他身上。
这段时日他甚至听见殿外巡逻的侍卫毫不避讳地议论起皇家秘事,说陛下寻回了失散多年的皇子,才决心要废掉太子。至于这失散多年的皇子,有说皇子生母乃是陛下尚是赵王之时的王府女使,又有说皇子生母乃是曾蒙受恩宠的行宫宫女,更有甚者猜测这皇子是陛下与先皇太妃苟且所出的产物。
虽说这所谓皇子还未见踪影,关于皇子的身世来历便已是被津津乐道地传得纷纷扬扬。
“殿下倒无需先畏罪自裁。陛下念及父子之情,对殿下宽宏处置。”周晏青语气温和,却字字句句都是在嘲讽着楚毓。
楚毓心中早已毫无波澜,只是木然地接旨。
周晏青朗声念着诏书:“天子诏令,太子楚毓,朕深抚教行,择良师端士以佐,犹平庸无德未遵祖训,结党擅政,妄行违逆之举,未能正东宫之位。朕深痛之,乃废黜太子之位,于静思宫思过己身,不得有逆。”
“臣领旨谢恩。”楚毓平静地接过诏书,心中骤然松了一口气。
薛太傅确实是良师,便足矣。
静思宫在京郊皇陵,从前便是关押犯下重罪的皇室宗亲之地。
据说当今陛下的兄长怀昭太子,被废后就是疯死在这里。
楚毓想,也许他也很快就会死在这里。
和他的孩子一起死去。
若当初知道他和周晏青会落得这般结局,他绝不会选择怀上这个孩子。
何必让他的孩子白白来走这一遭。
次日楚毓离开东宫被送往京郊皇陵,暂领禁卫统领的周晏青亲自前来。
深秋霜重,枯黄的落叶被寒风吹落了满地凄凉。
周晏青将青色披风拢在楚毓身上:“殿下保重。”
“不劳周将军。”楚毓回头冷冷的瞥了一眼周晏青,那张假惺惺的脸好似也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模样,然后将青色披风拂落在地上。
他的脖子上还留着半圈红色的勒痕,昨夜灯昏夜暗还看不清楚,如今却尤为刺眼。
到京郊皇陵后,楚毓进到屋里就听见看守的侍卫用锁链将门锁上,不会让里面的人有任何机会再往外面传递信息。
所有进了静思宫的人,都只能麻木地等待死亡。
伴随着静思宫的闹鬼传说,四面八方都似传来阵阵阴风,夜间还能听到鬼怪啼哭的声音,令人寒意骤起。
深秋时节,却似寒冬般刺骨。
入夜后楚毓将自己裹在冰冷发硬的被子里,只觉得胸腔发闷,好似有一股浊气在肆虐着,令他觉得气闷难受甚至想要呕吐。
一闭上眼,就感觉有无数幽魂在游荡着,风声中也夹杂着鬼哭狼嚎。
在意识迷糊时楚毓梦见了十五岁的自己,那是他和周晏青的初相识。
淮安侯养子周晏青,十五岁领兵迎战大破南楼,以军功被景元帝宣召进京受赏进封。
周晏青的养父老淮安侯周叙乃是景元帝信赖的忠臣,据说他年少时还曾被召进宫与皇子们一同读书,被先皇赐婚与唯一的女儿永宁公主为驸马。可惜永宁公主尚未成亲就因病而亡,周叙在宫变中救下了尚是二皇子的景元帝,却重伤而落得半身瘫痪。
在景元帝登基后,周叙请辞了加官进爵,只求回到淮安养病,至此二十余年未曾进京,景元帝却对这少时好友信赖有加,每逢年节都派遣天使赏赐问候。
许是因着故时情谊,景元帝对周晏青也很是看重。
周晏青此战扬名,人皆称道周小将军年少有为,而他就连进京受封都还带领着淮安的八百亲兵进京觐见君王。
这本不合规矩,景元帝却并未在意,在朝堂上很是称赞周小将军少年英才,有周小将军真乃我朝之幸事。
彼时京中也纷纷说起,年轻一辈之中,文有汤才俊,武有周将军,与文武双绝的太傅薛琦可堪不相上下。
这汤才俊名唤汤陵,乃是闳大贤的关门弟子,以诗书传称,入御史台为中丞。
这般传言也可见初入京城的周晏青是何等名声大噪。
京城大族以谢家为首,谢家祖上是曾出了两位皇后、三位丞相的显赫大族,还有薛、陈两家与谢家为姻亲之好。
初时京中大族还看不起这年轻气盛的周小将军,只是先皇看重太子爱护,倒让他们想要将这位年少有为的周小将军拉拢过来,无论是邀请赴宴或是登门说亲都数不胜数,可惜都被周小将军一一婉拒。
那时的周晏青意气风发,被宣召进仪元宫觐见时,楚毓也在仪元宫。
景元帝对楚毓向来都是严颜厉语,他的政论文章都被景元帝批得一文不值。
周晏青进殿觐见,景元帝便对他不吝赞言,楚毓也在好奇地打量着他。
后来发生的种种,如今楚毓方才知晓都是骗局。
这四年的缠绵悱恻蜜语甜言,真是难为他了。
也许他注定终将在这里死去,就像那些在嚎哭的鬼魅一样。
荒芜的宫室晦暗昏昏,只有深秋残月透过破旧的窗布映在地上。
许久楚毓才从怀里取出他一直带在身上的匕首,冰凉的匕首上还刻着并蒂莲的图样。
这是四年前周晏青亲手打造送给他的生辰贺礼,他说匕首上的并蒂莲就是他的心意。
于是他便一直将这柄匕首带在身上。
楚毓将削铁如泥的匕首插进缝隙里,将匕首掰成两段。
情谊既已不在,这也不必再留着。
他仅剩的精力也消耗殆尽,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就觉得浑身乏力,被包裹在接踵而来的噩梦中。
当夜楚毓就发起高热,身上每一处都在疼痛着,意识也逐渐飘散。
他好似看到无数白色的纸蝴蝶从那破烂的窗上翩翩飞来,缓慢地停落在他肩上。
次日早上有人进来送饭,是一个穿着暗青色麻衣的年长婆子。
婆子又聋又瞎,进来将饭放在门边的木板上,就匆匆离去。
饶是如此还被外边看守的侍卫盯着,生怕这婆子暗通款曲。
寒风似乎吹起了沉下的尘埃,楚毓扶着床沿剧烈咳嗽起来,却有更多尘土随风钻入他的身体里,让他快要无法喘息。
在意识的模糊与清醒间,他好似听到穿透风雪的箫声。
周晏青吹的杨柳曲,他说这是淮安的民谣。
杨柳曲的箫声却在顷刻间化作从天边飞来的箭雨,落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
楚毓在骤然从梦魇中惊醒了。
他看见他死去的乳娘就站在床边,目光慈爱地望着他:“殿下。”
“阿嬷。”楚毓挣扎着起来,下意识地遮住脸。
他再无颜见到阿嬷了。
楚毓的生母宣明皇后早故,恭成太后就让她身边最信任的柳娘来照顾年幼的孙子。
柳娘在年前病故了,临死前还拉着他叮嘱:“殿下,你一定要小心淮安侯;淮安侯待殿下并不坦诚,他会害了殿下的。”
他未曾将阿嬷的话放在心上,最终也就是自食恶果的下场。
柳娘却依然是慈爱温和,只是当目光落在楚毓的小腹时却变得担忧:“殿下,你用了那药?”
楚毓低着头,惭愧于不敢再望向柳娘。
“殿下,我会一直陪伴着你的。”柳娘望着她带大的小太子,轻声说道。
楚毓想,他应该也快要死去了,才会见到已是故去的阿嬷。
可是他还有他的孩子,他想好好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他恨周晏青的背叛,只有这个孩子是他心甘情愿想要留下来的,是他的亲生骨肉。
而柳娘也一直留在楚毓身边,可却触不到也碰不到他,只能看着他病得愈发严重。
从小被金尊玉贵地养大的孩子,如何能经得住这般苦难折磨。
被关进静思院的皇族宗室,就从来没有能活着出去的。
清醒的时候,楚毓跟柳娘说他能感受到孩子在动。
有时候腹痛得厉害,楚毓捂着肚子哽咽着哭泣,低声唤着阿嬷;柳娘就像很多年前一样哼着歌谣。
“阿嬷,等我死后,我还能再看看我的孩子吗?”楚毓蜷缩起来,轻声问柳娘。
“走了黄泉路,喝了孟婆汤,就忘了这一世吧。”柳娘目光柔和地说道,“殿下,别再对世间留恋了。我跟黑白无常说好了,殿下来世一定会幸福安乐的。”
柳娘的魂魄在慢慢变得浅淡,她还在同楚毓说着:“殿下,我要走了,你要保重了。”
楚毓追着爬到门前,只能看着柳娘离去。
“阿嬷。”
“别丢下我。”
寒风灌进来,夹在一片雪吹进他掌中。
原来冬天来了。
原来……他理应活不过这个寒冬了。
他很冷,持续的高热让他觉得迷糊,身体的疼痛难受都变得无足轻重。
两天两夜没有喝水进食,楚毓突然想起,也许所有人都在等他死去。
尤其是他的父皇,和周晏青。
死了也好,就不用再受罪了。
死了,也许就能见到他从未见过的母亲,和最疼他的祖母了。
他不甘心让这个孩子陪着他去死,可若留下这个孩子,又有谁愿意为他这么戴罪之人养孩子。
与其让这个孩子像他一样,只能在这里等待死亡来临,还不如让他们父子在黄泉路上也能有伴。
楚毓只觉得小腹钝钝的痛着,在失去意识前,好似又看见了那只苍白的纸蝴蝶飞来,落在他的身上。
梦中那小小的孩子就坐在他身边,粉雕玉砌的模样,回头就唤他爹爹。
“爹爹,子宜走了。”小小的孩子踮起脚,乖巧地同他说着。
子宜,是他们从前给孩子起的名字。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注释1)
那是年初处理江中逆党归来,路经淮安,时值杨柳堤上巳节。在淮安流传着千年树藤的传说,用古木雕成两只木娃娃封存在木神庙的泥土中,寓意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千年万年永不分离。
孩子提着红灯笼,说要和爹爹在河边慢慢走,就能回家了。
从梦中醒来,楚毓捂着肚子,他的孩子还在,他的孩子并没有走。
深冬的时日,楚毓的病似乎好起来了。
他能数着日子来算,他的孩子多大了。
发呆时总会想起从前的很多事情,才恍恍惚惚的记得好似那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上辈子……他好像遇见了一个人,是叫周什么来着,也都记不清了。
之后楚毓就病得更加严重,躺在床上难受得无力动弹。
这几日外边送进来的饭菜比之前的好,也许是快要到岁末了。楚毓却已经病得吃什么东西都呕吐得厉害,吐到最后都是鲜血。
也许是在某一日,他突然想起来,他的孩子在肚子里很久没有动过;只有腹部那块和他瘦削的身体不相符的凸起,和时时的腹痛让他觉得,孩子还好好的在他肚子里。
他好似看见房梁上不知徘徊着何人的鬼魂,他们正在大声嬉闹着,两只小鬼还在打赌他什么时候能断气。
原来死后的世界也这般热闹!
楚毓望着房梁上的小鬼,总觉得精力也殆尽了,等待着何时能看见黑白无常来牵走他的魂,去到阴司之处。
只是先被黑白无常带走的,却并不是楚毓。
沉重的钟声回荡在京城中,皇帝驾崩了。
静思院锁死的门再次被打开,周晏青孤身一人走进来,将皇帝驾崩的消息告知他。
皇帝临终前,令周晏青拟了两道遗诏。
——淮安侯周晏青拜相,辅佐新君。
——过继年仅四岁的宁王为嗣君。
“殿下怎么变成这样了?”周晏青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甚至俯身来抱他,“不过殿下还是依旧美丽。”
楚毓瞳光涣散,他看见一只小鬼爬到周晏青的肩上,露出密密麻麻的尖尖牙齿,对着他的脖子就狠狠咬了一口。
周晏青却毫无知觉,反倒是小鬼又灰溜溜地爬下去了。
楚毓任由周晏青抱着他,只觉得好似有一股腥甜从喉咙底涌上来,周晏青身上熟悉的气息更让他恶心到想要呕吐。
周晏青起身,慢条斯理地斟下满盏的酒,递给楚毓:“宁王为嗣以继帝统,你的存在会影响到新皇的正统。殿下,喝了吧,不会很难受。”
楚毓望着那杯酒,酒香清冽,却不知掺入了何种毒药。
他正想要去端起来,突然感觉腹部猛然抽搐了一下,令他冷汗直冒。
“那便请周大人避开半步;待我稍理面容,再上路吧。”楚毓轻声道。
周晏青犹豫了一下,就起身走到门外,顺手虚掩上门。
楚毓骤然松懈下来,缓了半晌起身去捡起早已在角落里锈迹斑斑的匕首,坐在床上才轻轻抚着发硬胀痛的腹部,找准了位置就毫不犹豫地切开。
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只是鲜血从身体里淌出来,从床上流到地上。
那小小的孩子被包裹在血水中,不知何时就早已胎死腹中了。
周晏青再进到屋里,就看见楚毓平躺在床上,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袭来,他浑身都浸泡在血中。
楚毓微微睁着眼,眼前都是灰蒙蒙的,随着失血过多就连疼痛都消失了,只剩下弥漫到全身的冰冷。
房梁上的两只小鬼还在嬉笑着,纸蝴蝶与漫天大雪共舞
注释1:出自《诗经·郑风·女曰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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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