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顾鸢高声喊道。
厌恶和不屑让慕容霄原本沉哑的嗓音变得愈发冷俊,带着令人胆寒的威严。
她等不及马车停稳便跳了下来,骑马而行,慕容霄看她离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只能独自在车里,搭在膝上的双手攥起青筋,眸中雪云一层压过一层。
等进了东宫,慕容霄迫不及待跳下马车,顾不得礼仪规矩,再度单手拎住裙摆大步向春晖殿走去,赶在书房前拦住顾鸢的去路,
“说来说去,你无非是不想换回来,你想做什么?想左右选侧妃之事,获得独宠!”慕容霄如今这副身体双颊绯红,气息微喘,说不上的妩媚。
顾鸢意外地看了慕容霄一眼,薄唇轻启,“你太高看自己了。”
说罢,正欲进门,慕容霄死死挡在书房门前寸步不让,郑管事一脸难以置信,“太子妃,您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
“退下!”慕容霄喝道。
他的嗓音低沉中带着冷厉。
郑管事感到目光的森冷,怔在那,太子妃这语气、这神情像极了以前难伺候的小祖宗。他不知所措地看向太子,太子挥手让他退下,郑管事带着一众下人退出庭院。
以防慕容霄气急败坏,不管不顾地抖落出什么。
“你那么怕选妃的事被人左右,等选妃之时你自己去选,我懒得到场。”顾鸢的语气清冽中透着毫不掩饰的不屑,
无非是想把柳如烟选进东宫,随便怎样,反正她迟早是要离开东宫的。
又一次把慕容霄甩在一旁。
慕容霄心里莫名发闷。
可另一边,他得了这话,又像是得了一块糖的孩童,止不住甜滋滋地安下心来,眼巴巴地接住。意识到这点,他的脸愈发铁青,
“那你是为了虎符,我可以许诺你,身体换回来后,虎符仍交由你保管。”他也想丢回去块糖,让她也感恩戴德地摇尾乞怜。
可顾鸢不接招,“这本就是我的虎符,用得着你许诺。”
她嗓音极淡,似天间月光注入慕容霄心底,透着七分疏离,三分骄傲。
慕容霄语噎,在这一刻,他恍然发觉自己是空气中糟乱的尘埃,高悬的那盏明月是他这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可他是太子啊!
他明明才是那个令人仰望的贵胄之人,没有人能够无视他、鄙夷他、把他踩在脚底下,
嚯得他拔下头上的发簪抵在喉咙处,“你就不怕我伤害你的身体?”这是他想到的,能够威胁到顾鸢的方法。
慕容霄抬起头,阴鸷之色乍现。
好似也是唯一的方法。
他确信顾鸢下刻必然缴械投降。
只可惜,下一刻,顾鸢就用愈加冷淡的语气回击道,“你可以试试。只是,我的身体伤到一分一毫,我就立刻挥刀自宫。”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很轻,但嘲弄之意十足,仿若一个巴掌甩在了慕容霄脸上,
慕容霄就这么僵了一下,不消一息便颓然地垂下手,金簪滑落在地。
终是没有办法的。
他压不过她。
她的姿态令他极不舒服,却无能为力。
在换回身体前,他只能认栽,任她肆意拿捏,
可只要换回身体……
他忍得住,他说服自己,一定要忍住。
他一定会让她与自己同房。
顾鸢半响未言,淡淡地看着他一层一层的表情变化,末了,言道,“你放心,我没想一直呆在你的身体里,只是,我需要时间查明事情的原因。”
“来人,送太子妃回去。”
慕容霄讪讪地离开。
进屋后,顾鸢屏退左右,自己一人坐在书桌前,光影流转,夕阳透过窗纸洒入房中,细碎的眸光顺光而动。
前世记忆如潮水汹涌而来。
上一世,她如愿登上皇后之位,每日陪着两个儿子玩耍,享受着无尽荣光,那时,她还以为这就是她下辈子要过的日子,单调却温馨,看着儿子们长大,二儿子顺利登基,自己慢慢变老。
可好景不长,一道噩耗从北境传来,哥哥嫂嫂和二皇子慕容焱在代州一役中全部殉国,闻讯父亲吐了大口血,昏迷不醒。
与这个噩耗一同传来的,还有慕容霄给她的废后诏书。
“自古兔死狗烹,你竟然如此急不可耐。”顾鸢轻笑。
慕容霄冷着眸,昔日的温柔全数褪去,只剩居高临下的蔑视,“是,没有顾家军,你什么都不是。皇后之位应该让给更有用的人。”
事到此处,原是历朝历代都要演绎无数次的戏码。
她慨然赴死。
可死在阴冷潮湿的冷宫后,她的意识还在,离开躯体只觉得轻飘飘的,她看着柳如烟被扶为皇后,自己的两个儿子认她作母,甚至没有人告诉年幼的儿子,他们还有个亲生母亲。
可是,柳如烟很快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起初是个女儿,又过了三年,她终于生了个儿子,名正言顺地成了太子,而自己的二儿子思贤没有任何过错,只因为没了利用价值,被废了太子之位,两人皆跟着太后生活,
太后告知了他们身世,两人不过三五岁的年纪,眉眼都尚为长开,便要承受这样沉重的事实,大儿子思哲呜呜咽咽哭着,没有人安慰他,只迎来了太后越发严厉的训斥,
她在跟儿子说自己的母亲有多么难堪,让他们感恩着现在的母后,要好好辅佐弟弟。
顾鸢好想拥抱儿子,给他们安慰,告诉他们,他们的母亲无愧于皇家,无愧于太后,他的姥爷和舅舅无愧于天下。
可再坚实的臂膀此时也只是虚无的一道幻影。
慕容霄用她留下的呈阅劄子的方法,每日可以富裕出大把时间,流连于后宫酒色。
顾鸢游荡了不知道多少年,直到自己的儿子们长成十三五岁的小伙子,北境再度动荡,二儿子到皇陵祈福,枯守皇陵一生;大儿子思哲替慕容霄亲征,战死沙场。
比起自己冷冰冰地死在冷宫里,她更不能忍受自己的儿子们死于非命、郁郁而终。
在漫天箭雨中,顾鸢用稀薄的魂魄挡在大儿子身前,与大儿子一起跌入无尽的血泊中。
再睁眼,仍是一片猩红,在黑夜中无尽地蔓延。
只是,这不是战场,而是她的新婚之夜。
她重生了。
顾鸢颀长的身影隐匿在暗夜朦胧的烛光中,她神色平静,一点点回忆着大婚之夜所有的细节。
那日午时便天雷滚滚,到了晚间,雨水随轰隆隆的雷声,漫天浇下。顾鸢没像上一世那般规规矩矩坐在床沿,一把扯下红盖头,唤来雪雁,研磨铺纸,
自家姑娘从小便极有主意,雪雁虽然不明所以,仍是寻来一应之物,当顾鸢提笔写到一半,雪雁凑过来看,顾鸢挥笔写就一手肆意流水的行草,开头三个字,赫然而立:
和离书!
“您这是在写什么啊!”雪雁恨不得动手抢毛笔,“太子妃殿下,先前您不是一直说是心甘情愿嫁到皇家的嘛,您还特意嘱咐我以后都要称呼您太子妃殿下。怎么刚嫁过来,就写和离书,这要是让太子殿下知道了,可如何得了。”
顾鸢抬起脸来,眼光滴血沾泪般晕开,似是从惊涛骇浪中走来,雪雁只觉得心中酸疼,屋外倾盆大雨而下,浇灭了世间所有的暖意。
她与顾鸢一同长大,虽是主仆,说是姐妹也不为过,自家姑娘定是遇到了天大的事。
“鸢姐,你到底怎么了?”她紧紧握住顾鸢的臂膀。
顾鸢没法跟她解释上一世经历的一切,只能以最快的速度斩断事态的发展。
她此时面上平静下来,拍拍雪雁的手背,反倒宽慰她,“没事,只是不想嫁了,应该听母亲和哥哥的,终其一生,等自己所爱的人。”
等和离书写完,雨在这时也越下越大,听廊下的婆子絮叨,今年大旱,终于盼来了一场雨,这是太子妃带来的祥瑞。
可这分明是天降刑罚,要将这世间一切肮脏腌臜全部洗净。
那晚慕容霄进洞房时喝得酩酊大醉,醉得几乎不省人事,红晕从脸上一路延展到衣领里,他酒量一般,今晚许是太高兴,所以喝多了些。他发了好大的酒疯,反反复复只一句话,
“我好开心,我好开心。我终于娶到你了,是我,慕容霄,娶到你了,顾、鸢,永安侯府的嫡女。我、娶、到、了!”
他在洞房里飞奔,甚至跳到八角桌上,接连几碗醒酒汤被他打翻在地,半点没灌进去,顾鸢今晚没空跟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众目睽睽之下给他来了个擒拿,后命四个内侍齐齐将他按住,自己则一手捏开慕容霄的嘴,一碗接一碗的醒酒汤灌了进去,直到汤汁从嘴角流出,没有了吞咽的动作,顾鸢方停手,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低眸漠视着他,
“醒了嘛!”
几个小内侍跟着顾鸢的动作停了下来,慕容霄解了绑趴在地上狂呕起来,顾鸢默不作声等了男人半响,
直到慕容霄混沌黄浊的眼眸恢复一丝清醒,顾鸢正去扯和离书甩在他脸上,忽得发觉和离书不见了,
没等顾鸢找寻,喜婆们簇拥着为两人喝合卺酒,喜结连理,顾鸢耐着性子等满满当当一屋子人退下,
“慕容霄,这是我给你留的最后的脸。”她的嗓音冷到冰点,“我再写封和离书,你赶紧签了,从此你我二人一刀两断。”
此时的慕容霄旖旎满目,压根没听见顾鸢说了什么,不由分说地,带着顾鸢滚进床里,
屋里好大的动静,婆子靠在廊下等闲听着里面的黄段子,宫女内侍们羞答答地躲到东罩房里,雪雁和一行陪嫁全被拉去吃酒,打听着这位女主子的脾□□好。
顾鸢不知道的是,那封和离书被雪雁揣在怀里,趁着不经意间沤在火里烧成了灰。
最后,他们扭打在一起,顾鸢有些武艺,慕容霄纯粹发酒疯,两人打得毫无章法,茶盏红烛、酒盅果品散落一地,桌椅板凳东倒西歪,顾鸢最后甩了慕容霄一巴掌,
不知怎的,便换了身体。
重生后,顾鸢第一次得了空闲想新婚之夜的事,梳理出几处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