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菁之的话没有得到回应,他不久也拿着写好的折子和伤寒杂论等等医书,顺着暗门离去了。
屏风后,蜷缩在榻上的萧云芷睁开了双眼。
她如今情势紧迫,如履薄冰。想要逃出去,为家族鸣冤昭雪,摆脱祁弘晟的掌控,她的选择并不太多。
深受当今宠爱的齐王,是她最好的选择。
当今皇帝身体不佳,膝下只有四子长成。长子就是太子祁弘晟,次子燕王于三年前病逝,三子齐王祁弘晟,四子为酒后宠幸宫女所得,年十四,尚未封爵位。
后宫之中,唯有齐王母子受宠,前朝官员何人不知皇帝真正属意的储君正是齐王祁弘辰,而非当今太子。皇帝在上谕和祭祀中都曾多次说过,齐王甚效太祖,有兴国安邦之能,太子庸碌无为,唯看在废后颜面,不忍罢黜而已。
而在对废后之子勉为其难的宽容背后,萧云芷却知道,太子迟迟不废,顶着顾芝名讳的顾菁之如今也能被接入京城,无非因为当年为镇西北的顾家军,并没有像皇帝希望的那样,尽数灭于西北。
顾家军之忠,非皇帝所能动摇。他留太子在位,无非想着有朝一日,顾家军残余势力归来扶持太子,届时一网打尽而已。
太子,乃至于“顾芝”,都是皇上放下的饵。
与太子不同,齐王受尽皇帝偏爱,但却偏偏生出了个坦荡纯善的好性子,半点儿不肖似其父。萧云芷知道若是齐王愿意相帮,如今的太子祁弘晟根本无法正面与齐王相争。而她需要齐王帮她和亲人摆脱祁弘晟的控制,也需要齐王有朝一日,为她的家族沉冤昭雪。
她做着这种盘算,又在书房中熬了几日。祁弘晟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户部有钱财开张,皇帝勒令拨款,将城外灾民迁往富庶城镇,有些灾民逃累了,逃怕了,在皇城根儿下赖着不愿走,驱散灾民这样的苦差事便理所应当地交给了太子祁弘晟。
几日来,太子从城外回来,衣物都被扯破了口子,满身的泥土气。他的贴身侍卫被传了疫病,病倒几个,整个太子府都戒了严,他也有几日没有出现在书房,只有辰时远远地,警告般看一眼屋内晨起的萧云芷,再去衙门点卯。
萧云芷乐得清净几日,但心里却担忧自己盘算落空。她不是没有察觉,虽然祁弘晟狼子野心,负心薄幸,但是在她示弱几日,当真对她管束松快几分,若是她落泪多些,虽然床事上他更加逼迫,可是却也不再日日拿她妹子作为胁迫。
顾菁之带来了一对儿鸽子,送与她作伴。两只鸽子还未长成,呆头呆脑,胖乎乎的两坨雪团子,挤在一起发出咕咕的声响。萧云芷不明白顾菁之为何送她鸽子,也不知道顾菁之安了什么心思,但却将鸽子留了下来,每日盘弄抚摸一会儿。
鸽子是被驯养过的,把太子府当作窝,在萧云芷的床边待得安逸老实,白日里就自己去院中飞上一圈,不几日就被喂胖一圈。
这日,萧云芷站在院子里,看鸽子在她头顶盘桓,时不时发出咕咕的叫声,就听见门口一阵喧哗。
下一瞬,一声巨响传来,萧云芷回头看去,正瞧见一向在萧云芷面前紧锁的院门被一只精钢的鞭子抽开,一个在门口轮值的侍卫脚下不稳,撞到了院门上,倒退几步,将院门霍然撞开。
一位盛装女子噙着一抹笑,待着丫鬟嬷嬷,款款走进了院儿。
女子容貌艳丽,头戴一只双蝶穿花金步摇,脑后缀着祥云仙鹤纹路的大拉翅,更衬得她乌发如云,富贵满身。她身上穿着云纹穿山,白鹿跃溪的氅衣,若是细看,便知这衣物出自蜀中顶尖秀娘之手。
看到此处,萧云芷已经意识到面前之人正是她素未谋面的远房堂姐,出卖萧国公,一路高升的三叔伯家中最受宠的长女,如今已经入门的太子侧妃萧婉晴。
无论眼前女子如何先声夺人,又如何艳光四射,萧云芷的目光仍然不受控制般移向大开的院门后,过了片刻才又回转。她的双眸轻轻颤了颤,没有跪下向如今身份远高于她的萧侧妃问安。
“堂妹。”
萧婉晴红唇微挑,在身旁小侍女的搀扶下莲步轻移,身姿婀娜。若不是她手中仍然握着那带着木屑的钢鞭,萧云芷恐怕真当她是个孱弱娇羞的女子。
“原来殿下藏在书房中的小妖精是你呀。”
她声音婉转,双目中冰冷的审视和怨毒之色却不似做假。萧云芷心中一凛,察觉到了萧婉晴宣之于口的杀意。
“奴婢见过萧侧妃。”
萧云芷跪地问安,还没行完大礼就听萧婉晴戏谑道:
“也对,如今可不能再以姐妹相称。你这贱婢倒也好本事,沦落揽月楼做了千人骑的娼妇,竟还能入得了太子府。这太子府中,怕是荷塘里的泥鳅都比你干净些。”
萧云芷握紧双拳。这么难听的话,祁弘晟也说了不少,他们高高在上地道她是贱婢、娼妇、婊子,这副嘴脸倒是如出一辙,颇为般配。
自己恐怕一向是配不上祁弘晟的,祁弘晟的真命天女,这不正在眼前么?
“奴婢沦丧,确实比不上萧侧妃荣华无限。只是不知萧尚书如今,尚会如曾经一样,侍弄神骏否?”
萧婉晴的父亲如今贵为工部尚书,虽然是六部中最无权的工部,对萧尚书而言,也算是难以企及的位置了,毕竟几年前,萧尚书还在庐州大营掌管马匹辎重,活脱脱是一个八品司马。
萧尚书虽然处处与曾经的萧国公称兄道弟,口称萧国公为二哥,实际不过是看着萧国公脾性好,硬扯着同姓氏的名头攀扯关系罢了。萧云芷年少时,萧司马偶会带着萧婉晴上京,四处宣扬自己与萧国公同乡,在乡里名册之中,自己也算得上是萧国公之弟。
如此攀扯关系,一来仗着萧国公出了名的好脾性,而来也拿住萧国公身上素来带着江湖义气,极好骏马。萧司马每每入京,总是着人送来神骏,曾经亲自侍奉还是孩子的萧云芷驯马。
而那时,萧云芷记得清楚,年幼的萧婉晴站在国公府宽敞洁净的马厩旁,手中拿着一木质玩偶,神色晦暗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卑躬屈膝,侍奉着萧国公府的大小姐跨上马鞍。
萧云芷并不觉得侍马者卑微,但是她却不能原谅萧尚书如今这尚书之位,全然是踩着自己父兄的尸骨爬上来的!他们踩着曾经国公府的辉煌和边疆数万将士的命,阻断了沉冤昭雪的路,反而平步青云,和祁弘晟这等狼子野心,背信弃义之人同流合污!
萧云芷双手握拳,细细发着抖,而她面前的萧婉晴也捏紧了手中的钢鞭,带着金色甲套的手蜷曲如鹰爪,眸光杀意四射,却不知为何,竟全力按捺下去,唇角扯出一抹森冷至极的笑容:
“呵,贱婢确欠教训。来人,把她带走。”
萧云芷惊讶至极。她没成想萧婉晴竟有如此胆量,擅闯书房禁地也就罢了,竟要将她强行掳走。
不过,这又何尝不是一个逃离这囚笼的好借口呢?只要给她一些时间,只要让她去见一些人,她总能想办法把自己的妹妹平安送出京城,总能想到办法,见到齐王。
可意料之中,书房门口的侍卫都是太子亲自部署,绝无可能就此放行。方才便隐隐围住萧婉晴的侍卫们纷纷握紧佩刀,为首的侍卫郭仪道:
“侧妃娘娘容禀,书房乃是禁地,殿下曾吩咐过,书房内除了他本人,有进无出。还请萧侧妃不要为难属下。”
郭仪算是太子心腹,侍奉太子也有六七年,如今因为旧伤,从太子亲卫中退下来,放了个护卫太子府的闲差安养。他自认也算太子身边有些脸面的人,可谁知此刻话音还没落,当头就挨了一道鞭子,隔着甲胄,他都觉得半边身子没了知觉。
“狗东西,本侧妃发话儿,岂容你置喙?我是太子府的侧妃,也是太子府的半个主子,你算什么东西!”
方才还资容艳丽,端方仪态的萧婉晴突然面色狰狞,一道钢鞭直袭郭仪面门,半分没有留手。若不是郭仪也训练有素,此刻恐怕以及鲜血长流了。
在场之人都没有预料到她这一举动,纷纷惊骇不止。几个萧侧妃亲自带来的小婢女都吓得瑟瑟发抖,唯有她的几个亲信嬷嬷岿然不动,步入院中就左右架起萧云芷,转眼将她提拽出去。
萧云芷挣扎片刻,便顺从力道出了院子。双足踏上院外的那一刻,她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即便知道面前龙潭虎穴,她也愿一探究竟。
萧婉晴今日之举,实在大大超乎了她的意料。她曾经并不熟悉萧婉晴为人,只当她性子孤僻,脾气暴虐,却没想到她有这番胆识功夫,竟敢入书房抢人。
可即便萧婉晴有如此胆量,也该就地处置自己,而不是费心思将自己带走,这实在令人不解。
离开书房的路倒是顺利,侍卫虽然可以横刀上前,但又怎么敢伤害太子府女眷,更何况萧婉晴手中钢鞭并非摆设,几个侍卫也不敢相抗,竟硬生生让萧云芷被人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