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萧云芷从浑身酸痛中坐起时,日头已经高升。
书房外的凉亭里,放了糕点茶水和已经凉透的早食。萧云芷已经不见怪,她在此处见不到任何人,即便是送饭菜的仆役还是守门的侍卫,都受过了吩咐,不能与她打照面。
昨夜纠缠实在耗尽了她的心力,但她却丝毫无法入眠。不过辰时,祁弘晟便起身离去,在他消失在屏风后的那一刻,榻上的萧云芷就睁开了泛红的双眸,双眸之间一片清明。
她对祁弘晟早就没了半分期望,昨日演那一出,也不过是试探祁弘晟的心思罢了。
顾菁之的话到底在她心里留下一点波澜。她此刻手中没有任何筹码,她只有自己日渐萎靡衰弱的身子。顾菁之话里话外总是说祁弘晟对她仍有几分情意在,她并不相信,但到了此时,任何一点希望都能成为她的救命稻草。
她要救她的妹妹,她要为家族沉冤昭雪,为了这一切,她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萧云芷起身去倒了一杯茶水,咽下两块凉透的糕点。她又在书房中消磨一夜,到了晚上,祁弘晟仍然踏着夜色回府,内室点燃灯火,祁弘晟目光落在了萧云芷裹着纱布的左手上。
他漆黑的眉目一凝,一把将萧云芷的右臂握住,就着灯火,仔仔细细看了看她因为被巨力拖拽而发胀的指尖儿和颤抖不已的手腕。
“你这是闹哪一出?”
他审视的目光盯着萧云芷,她没有开口,只将头扭到一旁,樱唇抿紧。祁弘晟最厌倦看她这死性不改的模样,将她伤了腕子的手一把丢开,冷声嗤道:
“只是让你做些洒扫活计,吃穿用度全都给你送来,你便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知道太子府伤了手的奴婢什么下场吗?百无用处。”
萧云芷胸脯起伏片刻,终是忍不住将脸转回来,一双妙目瞪向祁弘晟:
“不劳殿下费心,奴婢的手自打被束缚一夜后,便一直如此,并非书房里简单活计所致。殿下若是要人尽其用,再多的活计奴婢也做得。”
她顶撞完了主子,又垂下脸去,鸦羽似的睫毛扫在脸颊上,让祁弘晟在心头火大之余更有几分旖旎心思。
“你倔什么?”
他掐住萧云芷的下颌,将她几步拖拽到榻上。祠堂那日后,他确实没有着人来看萧云芷的伤势。于他而言,他只要这娼妇活着受尽折磨,并不需要这娼妇手脚完好。或许这娼妇断手断脚会更方便些,也再不会有离开他的能力。
但他同样也知,这娼妇自幼千娇百宠,即便家道中落,也有个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娇养的身子。这几日书房做活儿,无非是让她安分待着,扫扫书架上的灰尘也就罢了,可没几日博古架上的前朝骨瓷就打碎了几个,实在不知她是有心还是粗笨。
大抵是前者。祁弘晟面色更暗,单手将萧云芷托起,感受着萧云芷包裹着纱布的手腕蹭过他的后背,膝盖趁乱踢蹬几次,次次恰好落在祁弘晟的腹部,让祁弘晟抽了一口气。
大掌落下,臂弯中的人老实了点儿。不多时,祁弘晟便听到小声轻哼。祁弘晟不再与她废话,抬手将人翻转过来,便要疏解几分朝堂上在父皇眼皮子底下伪装的烦闷。
*
第二日,祁弘晟派了一位老嬷嬷伺候萧云芷洗漱。老嬷嬷口不能言,做事拘谨,手脚麻利,萧云芷过了午才看到老嬷嬷口中舌头被剪,已是这辈子都开不了口的人。
正午日光下,她只觉得通体寒冷。她不再企图与安静干活的老嬷嬷搭话儿,而是独自进了房室关上了门,垂头看着自己被纱布包住的肿胀难忍的手腕。
折腾这一通,舍弃了自己仅存的尊严在祁弘晟身下辗转,甚至不惜扭拽手腕自损,换来的竟然是一个被剪了舌头的老嬷嬷。
祁弘晟并不在乎她的伤势。这也正如她所想,祁弘晟要的只是在她这具身体上发泄而已,他不在乎她身子如何,也不在乎她是否还能行走书写。或许她的下场,还不如那被剪了舌头,沉默寡言的嬷嬷。
她头一回儿感觉到丝丝缕缕的恐惧顺着她的脊柱向上攀爬。她开始学着害怕祁弘晟,像害怕一个掌控着她生死的陌生人。
午后,顾菁之从暗门来到了书房,坐在小几上奋笔疾书。萧云芷心中惶惶,也没有像往日一样探究他手中的公务,只独自转到屏风后的贵妃榻上呆坐。
顾菁之沉默着翻阅折子,过了个把时辰,他对院子里做活儿的老嬷嬷说道:
“取《千金要方》和《温疫论》第五卷来。”
院子里的做活儿的嬷嬷并没有反应,顾菁之蹙眉,勉强把目光从桌上的折子上挪开,看向院落里忙碌的仆役。他当然注意到了这老仆,只当是书房里的女人狐媚伎俩有了成效,让他那英明神武却唯独在这女人身上智昏的表哥网开一面,派了个人伺候这女人。
“那嬷嬷是个哑女,也并不识得什么字。”
萧云芷听到外间的响动,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双腕之上还缠绕着纱布,雪白的纱布中露出几个苍白的指尖,看着十分孱弱无力。
顾菁之瞥了她一眼,点头作罢。萧云芷独自向书房侧室的书架走去,熟门熟路地找出了顾菁之要的书简。
她折返回来,垂首看着顾菁之落笔成文,书就一篇奏瘟疫之事的奏折,其上言辞恳切,思虑深远,为城外受灾百姓计,更为北地失土之上流离失所的国民计深远。
她在一旁静静看了一会儿,而后突然开口问道:
“这折子是太子令你写的吗?”
顾菁之接过她手上的书简,点头应是:“太子殿下忧民生计,日日奔波不休,你若记他几分恩情,莫要再惹他心烦了。”
若是往日,听到顾菁之这样的无稽之谈,萧云芷定然会冷笑几声,当即说点儿什么反驳回去,给顾菁之几分难看,可是今日萧云芷却只是面露嘲讽,扯了扯唇角,而后说道:
“若是以太子的名义上这份折子,恐怕受灾百姓连蜗居城外十里都做不到,会被驱赶至临郡。”
顾菁之落笔的手一顿。他如何不知太子深受皇帝提防,莫说这安置灾民,收买人心之事,就是寻常政事都紧密提防,不令其插手。
这折子送上去,即便写得言之有物,天花乱坠,也怕是会留中不发,甚至像萧云芷所言那样,适得其反。
“事在人为,而非蛮力相抗。当今不喜太子,却极为信重齐王一党。齐王母舅如今担任徽州总督,听闻正在徽州一代大肆结交盐商。徽商势大,金玉器皿作土瓦,钱财与他们而言不过是尘土,余生所求,不过是功名而已。”
萧云芷低声说道,目光幽然看着纸面,白皙绝艳的容颜仿佛有一种近乎魔魅的吸力,让顾菁之移不开双眸。
“当今重名,不肯盘剥商贾。但百姓性命,远重于商贾钱财,更重于功名利禄。令商贾自愿出资也非难事。齐王受宠,只着人参奏齐王母舅买卖官爵,皇帝自然会赦免其罪。”
“此路一通,日后商贾钱财定然纷至沓来。户部钱财充盈,皇上自然不会再对城外灾民置之不理。届时,皇上会派人处理灾民之事。”
“妖言惑众!”
顾菁之皱着眉,咬牙说道:
“□□之事怎可开先例?卖官位于商贾,乃亡国之象。”
“弃北地领土而丢国都,南渡避难,乃是昌盛之国所为?”
萧云芷面上没有波澜,只声音冰凉地说道。顾菁之想斥责她放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雍朝立国以来,北境战乱不断。十万顾家军,二十万萧国公的西北军,全都战死边疆,尸骨无存,其中晦涩隐秘,唯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几分。战士守土几十载,换来的却是怯战难逃,岁岁供奉蛮族,何其心寒。
萧云芷似乎猜到他的反应,提了提唇角,又说道:
“不必忧虑开了□□之路。齐王虽然受宠,但心性刚直,其母舅贪得无厌,最先无法忍受的恐怕是齐王。届时,齐王定然会拨乱反正,人也救了,买官买爵的口子也关上了,太子所为之事,也尘埃落定。”
她说完,也不等顾菁之作反应,便独自回到屏风后去了。顾菁之沉默一会儿,心里已然想明白,若为城外百姓计,此事可行。
可是齐王若有机会做这拨乱反正、大义灭亲之举,声望日隆,则太子殿下定然受损。
“难怪表哥总言你蛊惑人心,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你擅长谋算,又为何要与我说这些呢?我当你从不盼着殿下坦顺。”
“院内的嬷嬷你可瞧见了?”
萧云芷不答反问,呵笑道:
“他要我做樊笼之鸟,一把好嗓子只能镇日对着院墙。你当我还有别处说话不成?”
屏风外,顾菁之皱起眉,一时也不知如何回她。他一十有七,前半生过得颠沛流离,实在没有功夫去寻思什么风花雪月,什么男女之事。他不知道表哥的做法到底是对是错,论理,表哥将萧云芷从揽月楼那样的虎狼窟里接出来,萧云芷理应是感恩戴德的。
他之前不理解萧云芷为何偏要要死要活。萧云芷虽然家族蒙冤,可是与他的遭遇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了。他是用他妹妹顾芝的身份苟活下来,这些年遭遇,说出来恐怕都会让说书先生觉得荒唐,而萧云芷受着太子庇护,理应庆幸才是。
但如今他看着萧云芷日日如同囚鸟一般蜗居书房,虽然锦衣玉食,可却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他想不明白,就只当对萧云芷这样人来说,尊严比什么都重要。
他有些看不起她,觉得她心比天高,不懂她为何糟蹋好容易苟活下来的一条命。这么想着,顾菁之再次垂首看向写完大半的折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给你带些解闷儿的玩意儿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