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字落下后,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片刻后燕珂收走药碗起身,只留一句:“师叔且当我方才没问过那句话。”
言罢再不给朝莲说话的机会,大步出了房门。
石竹取了外敷的药回来时,正好再门口撞见燕珂,连忙颔首行礼:“见过郡主。”
燕珂只轻点了下头,脚下步子半点不曾缓过,似一刻也不想在这地方多待。
石竹望着燕珂离开的方向,拿着外敷的药进屋后,见朝莲强装着镇定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什么也没问,对朝莲道:“主子,该换药了。”
朝莲点头,由石竹帮着退下雪白的里衣,他身形明显清减了许多,但并不是皮包骨的那种瘦,肩背因为拆开纱布时,扯到跟纱布黏在一起的皮肉,他浑身的肌肉绷紧,小臂至胳膊甚至能瞧见形状明显的腱子肉。
他身子骨弱,除了好生将养,自幼也学习强身健体的拳法剑术,肌理结实。
只是他常年久病肤色偏白,瞧着就总是一副孱弱模样。
石竹看着换下来的那些被血和草药染成暗红色的纱布,视线触及朝莲肩背处生生被抓烂了一整块皮肉的伤口,低下头把新捣烂的草药敷上去时,感受到朝莲整个人因为疼痛一颤,垂在身侧的手都不觉自狠狠握成了拳头,却始终没发出一声痛吟。
石竹忍不住红了眼眶:“主子,您为了郡主都追到大漠里来了,而今郡主也知道您的身体是个什么情况,您这又是何苦?”
朝莲唇很薄,因着常年不见血色,总给人一股冷漠凉薄之感,此刻抿紧了嘴角,那股凉薄更甚。
垂放在身前的手依旧紧握着,他闭着双目,似乎这样就不会泄露眼底一丝一毫的情绪,嗓音冰冷:“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石竹沉默着换药,没再出一言。
从前朝莲还没进大漠时,石竹是不希望他再同婧北郡主有什么瓜葛的,虽说他只比燕珂年长三岁,但在辈分上,再怎么也是燕珂师叔。
婧北郡主自小被镇北王当做男儿教养,行事也同普通闺阁小姐大相径庭。
石竹不希望自家主子毁在这样一份不堪上。
但亲眼瞧见过朝莲是如何熬过这段时日,也心知他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天后,石竹又不忍主子苦成这般了。
从前是不想让婧北郡主知道这一切,现在婧北郡主都知道了,他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一直到换完药快退出去时,石竹还是把放在心底多时的话说了出来:“主子,属下知道您是怕误了郡主,但以郡主的性子,您这般才是最伤她的。”
关门声轻响,徒留朝莲一人在房内枯坐良久。
他唇边牵起一抹苦笑,曾几何时,他对她的这份感情,是惊怒大过惊喜,拒绝她更多也是因为他作为她师叔的这层身份。
而今呢?
确如石竹所言,他怕误了她。
她还年少,活得恣意,她可以孤注一掷去搏一个结果,他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走错道。
她是圣上亲封的郡主,应该嫁一个门当户对,能提枪同她比舞,也能驾马同她围猎的鲜衣少年郎。
脑子里浮现这个念头时,他想起的是定南侯府的小侯爷。
当初他穿到了燕珂的胖橘身上,段景砚一路随行护送燕珂北归,少年人的眉眼,同样恣意又疏狂。
大抵只有那样的人,才是燕珂的良配。
***
这一夜无眠的不仅朝莲。
燕珂让唐九上半夜先歇着,下半夜再来替换自己。
阿木尔知晓了,自然是兴冲冲地提议自己和燕珂一起守。
燕珂没理会,毕竟又不是她一个人守。
除了云字号的无名影卫,云雀作为她的贴身婢子,自然也是形影不离跟着她的。
阿木尔本以为能得到个同燕珂单独相处的机会,瞧见院中的火塘子围了一圈人时,失落得话都没说一句。
燕珂出门在外很少喝酒,今夜在火塘边她一人喝光了大半坛。
阿木尔是第一次瞧见燕珂喝酒,他感觉燕珂像是有烦心事,但燕珂脸上什么情绪也看不出,而且酒量极好,一坛酒下肚,跟喝了坛水似的。
阿木尔呐呐看了半天,想陪燕珂喝酒解闷,自告奋勇也找了一坛酒来。
燕珂没用杯子,他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也不能拿杯子,学着燕珂的样子抡坛灌,却不想喝猛了,等他学燕珂咕噜咕噜灌了好几大口,直接给喝醉了,倒在火塘边时还抱着酒坛子不肯撒手,说自己还能喝。
云一几人清楚自家郡主的酒量,没发现燕珂的异常,瞧见阿木尔的糗样,都忍不住失笑。
燕珂抿了一口酒,酒水刚入喉烧得厉害,过一会儿才有了几分回甘,她抹了一把唇边的酒水,看着醉倒在火堆旁的阿木尔,同云一说:“我们要启程回大昭了,让他们部落的人带他回去吧。”
在她眼中,阿木尔还是个半大少年,年岁跟自己两个弟弟差不多,行事却还不如他们稳重。
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对她的心意,她自然也不会当真。
云一应是,又去阿木尔族人歇息的房间敲了敲门,让他们把自家醉得不省人事的少主抬了回去。
今晚的月亮不算圆,但漫天星子似墨盘里打碎的琉璃渣子,煞是好看。
喝了一坛酒,身体正发着热,燕珂倒是不怕冷,脚尖轻点就翻上了房顶。
她靠着屋脊,一手枕在脑后,望着漫天星辰将脑子放得很空。
这么些年来能让她动心的,普天之下也就一个朝莲。
当初被拒绝,以为是对方一心向道,不入俗尘,她还因自己的鲁莽表明心意臊得不敢再见他过。
但她也不是块木头,经历这么多后,或多或少也能感觉到朝莲待她并非一丝情谊也无。
知道了他的苦衷,他给她的答案却还是和当初一样。
换做旁的女子,兴许会感动得不能自已,毕竟朝莲是为了她好。
但燕珂不是旁的女子,她自小就离经叛道,尤其在感情上,也不需要别人自以为是的为她好。
只要是她认定的人,在一起一天也好,一辈子也罢,她都欢喜。
毕竟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是她们选择了在一起,而不是能在一起多久。
畏首畏尾,怕这怕那,便不是她燕珂了。
从来没有这样一刻,燕珂狠清楚地意识到,她的确喜欢朝莲,但她们也真的不合适。
先前说断了念想,是觉对方对自己无意,现在,是她真正要斩断这情丝了。
燕珂往朝莲所在的屋舍瞥了一眼,眼底再多的复杂,最终通通变成了释然。
这一刻,燕珂忽觉着心底轻松了。
她知道,自己放下了。
万籁俱寂的夜空,忽而传来一声鹰唳。
燕珂抬首朝着夜幕望去,她习武目力过人,借着月色一样就瞧见飞来的那庞然大物是她母妃养的那只花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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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 4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