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莲醒来时只觉周身剧痛,胸腔似被撕裂过一般,呼吸喘咳都抽疼得厉害。
从娘胎里带来的病根又添了入大漠后受的这些伤,让他本就孱弱的身子骨似雪上加霜。
虚虚掀开眼皮,亮白的天光让他一时半会儿不能辨物,但几声压抑的低咳还是引得看守的人上前来:“主子醒了?”
是石竹。
昏迷过去前的记忆回笼,意识到自己已经跟石竹会面,那燕珂一行人应该也已脱险了的,朝莲心绪稍定,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却仍是:“郡主呢?”
他当初执意要同燕珂一起进王城,自然还是有自己砝码的。
萨蛮大祭司是他故友,不仅学识过人,游历四方时,也习得一手好医术,当初本着医者仁心救了萨蛮大汗一命,岂料就被萨蛮大汗扣在了王城,虽封为祭司,实际干的事还是为萨蛮大汗医治顽疾。
萨蛮大王子想要夺位,大祭司被迫卷入了这场纷争里。
大王子欲弑父上位,表面上是许诺了大祭司千般好处,但大王子暴戾之名在草原上如雷贯耳,大祭司自然不敢听信大王子的。
他若真用药了结了萨蛮大汗性命,保不准大王子转头就以他医治不力的罪名斩了他。
萨蛮王庭的局势动荡,自然也关系着大昭,大祭司这才向朝莲求援。
朝莲跟他的这场交易也很简单,去给二王子报信的萨蛮大汗是大祭司偷偷放离王宫的,那亲信想着去找其他部落首领求援,首选自然是去驿馆,这才被唐九他们遇到了。
大王子发现人不见了,第一时间便是围了驿馆,未免功亏一篑,这才又有了后来大祭司带着舞姬乐师去驿馆的事。
出了这样大的纰漏,大王子迟早会查到大祭司身上。
王城势必是不能再呆了,大祭司原本也早有继续游历之意,便计划顺水推舟,借着此番计划和朝莲等人一起离开王城。
朝莲假扮大祭司骗开东城门时,真正的大祭司已同石竹一起安然出了西城门。
这计划虽算不得完美无缺,但眼下看来,至少是成功了的,一切尚在预料之中,朝莲面色看着还算平和。
石竹端着药碗立在床前,听得他问燕珂,恭敬答道:“大祭司给您把完脉时,说您气血两亏,体内还有蛊毒作祟……”
说到这里,石竹明显感觉到床上那病得连起身都困难的人气息明显冷了下来,但对方没喊停,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郡主不知您体内又蛊毒之事,大祭司把碗脉后,便邀大祭司出去了,似要细问蛊毒的事。”
朝莲脸色极度难看,整个人似一层一触即碎的薄冰,强撑着身体要起来:“你为何不拦着她?”
这一动又牵动肩背的伤口,右臂一脱力,整个人便又跌了回去,本就没多少血色的脸霎时也白了几分。
石竹护主,忙上前查看伤口,见伤口没被撕裂,才半跪于地垂首道:“郡主的性子,您当是知晓的,属下便是拦,又哪里拦得住。”
顿了顿又道:“您且先喝了药好生歇着吧,郡主和大祭司出去有一会儿,该问的,不该问的,只怕都已问得差不多了。”
他跟在朝莲身边多年,照料他饮食起居,对朝莲的身体状况再了解不过。
那蛊毒,便是他的命数。
若不是自幼上山修道,习得一套特殊功法压制体内蛊毒,朝莲母亲又是江湖上有名的医谷传人,常用针灸药浴的法子配合各类草药给他医治,生生从阎罗手底抢了这么些年光景给他,只怕他早已魂归西天了。
***
日光灼灼,金色的小沙丘上一簇浓绿的沙棘洒下不大一团阴凉。
燕珂换回一袭骑装,收紧的袖口扣着皮质护腕,脚凳长靴,长发在脑后高高扎成一束,整个人瞧着英气又利落。
站在她不远处的萨蛮大祭司为出逃不引人注目,也早换下了祭司袍,着一身普通牧民的服饰。
这人和朝莲一样,哪怕穿着粗麻布衣,依旧一眼就能让人瞧出几分雅致来。
不过朝莲更多的是避世仙人般的冷淡疏离,大祭司却总是浅笑着,让人觉着如沐春风。
“先前驿馆一事,多谢大祭司相助。”燕珂不知他与朝莲达成的交易,但对方既然在他们摆脱萨蛮追兵后,在必经之道上等着他们,显然是同朝莲达成了什么共识了的。
所以燕珂倒也没问其他的,简单客套两句后,便只问朝莲的病情:“方才听大祭司说,我师叔似中蛊毒已深?”
大祭司笑得谦逊:“郡主客气了,我母亲原是中原人士,姓白,我也有个中原名字,名唤江白流,郡主唤我名讳即可。”
“至于溪安身上的蛊毒,”他话音微顿,语气里带了几分沉重:“那是从娘胎里带来的蛊毒,医谷传人都解不了,以在下的医术,不过也只是替他拖延些时日罢了……”
溪安是朝莲的字。
燕珂面色绷紧,负在身后的手早已紧紧握成了拳:“什么意思?”
江白流叹了口气:“带着这样深的蛊毒,他这二十载里,每一日都是偷来的。纵使有玄青观的独门心法,有医圣的药浴,他的身体就像是一处即将被洪水冲垮的堤坝,堵再多泥石也于事无补了。”
燕珂久久未语,江白流是医者,对血腥味格外敏感,迎面吹来的风里他的确闻到了几丝血腥,迟疑朝燕珂看去时,却听对方问:“为何会从娘胎里带来蛊毒?”
江白流面上尽是无奈之色:“这……在下也无从得知,郡主若想知道,只怕还得问溪安。”
那人愿不愿说就是另一回事了。
燕珂倒是没再为难江白流,点了下头,又问:“劳烦江先生给我句确切话吧,我师叔……还有多少时日?”
江白流一愣,随即面色一黯:“原本还有一两载光景的,他这般挥霍自己身体,多则半年,短的话……也不过一两月了。”
燕珂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只对江白流浅浅点了头:“多谢江先生。”
江白流观燕珂神色,打算无声退下,让她自己静会儿,刚转过步子,却又听得燕珂问了句:“他自己知晓这些吗?”
江白流迟疑了一息,才答道:“这么些年,只怕国师早就做好了今夜合上眼,明朝就再也睁不开眼的准备。”
他踱步离开,独剩一身玄衣的女子在属下静立良久。
***
朝莲从石竹口中得知燕珂去见江白流后,便一直在等燕珂回来。
只是等到日头西斜,他养伤的屋外才响起了脚步声。
人方至床前,朝莲便已睁开了眼。
燕珂亲自捧着药碗,面上很是平静:“可觉着好些了?”
见她这副神情,朝莲一时间也不确定江白流同她说了些什么,便只顺着她的话轻点了下头:“已好多了,再过一日便可动身。”
萨蛮王子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大漠里不是久居之地,只有回到大昭,他们才算彻底安全。
燕珂用汤匙搅了搅了褐色的药汁,道:“不急,萨蛮大汗的亲信已火速前去找二王子报信去了,萨蛮大王子如今要做的是赶紧收拢权利,组织军队应对回来同他争王位的二王子,分不出多少精力来追缴我们。”
说到此处,她抬了抬眼皮看向朝莲:“你安心养伤便是。”
话已至此,朝莲便也没再多说什么,燕珂舀了药似要亲自喂他,想到昏迷时做的那场旧梦,朝莲心跳失去了惯有的频率,只强坐起来:“我自己来。”
燕珂倒是没坚持,朝莲接过药碗开始喝药时,她透过半掩的房门,看着远处天际缓缓坠入大漠的那轮红日道:“大漠里的落日果真同关内不一样。”
那是一种不亲眼瞧见很难形容的壮阔之美。
连绵的沙丘铺满了落日的辉光,似金色的缕衣,又似流动的金河。
西域尊佛国,这样的盛景,实在是很难叫人相信天上没有神明。
朝莲顺着燕珂的视线看去,应了句是。
燕珂收回视线,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说:“师叔身患蛊毒的事,我从白先生那儿听说了。”
朝莲捏着粗陶碗沿的手瞬间收紧。
不等他出言,燕珂又道:“我只问师叔一句,当初师叔拒我,是觉着自己时日无多吗?”
未曾料想她会问得这般直白,望着那双清亮又锐利的眸子,明知自己该说的答案就在嘴边,可就是开不了口。
他是见识过眼前这姑娘有多绝情的,她决定不要了的,就再也不会捡起。
眼下,她分明是在再给他一次机会。
良久是沉默后,朝莲说出了那个酝酿已久的正确答案:“不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第 4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