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醉酒寻去怡亲王府的事情被发现了,中宫的太监来告状的时候,萧二爷正与女帝手谈,黑子所向披靡,堵了白子大半气路,女帝掂着一白子在手中把玩,然后慢悠悠落下棋子,并不言语。
怡亲王坐在罗汉床里侧,依着凭几,整个人都是慵懒的,身后的窗户上蒙着一层新白的蝉翼纱,映的窗下坐着的人也新明几分。
他脸上颜色不大好,抄手在棋瓮里抓了几个子儿,照着那小太监的脑袋就砸。
“嘶——”小太监抽一口凉气,也不敢多出一声。他虽是君后跟前伺候的人,外头传话宣旨,即便行在内阁,那些个当官儿的也得看在中宫的面子上赔他三分笑脸。
可怡亲王从不吃中宫这份儿情。
怡亲王身上淌着天家血脉,正儿八经的皇子龙孙,就是这会儿君后本人站着,教怡亲王砸这么一下,天子也会两边安抚,再不轻不淡的斥责几句,让怡亲王回头家去自省。
“该。”女帝终于把眼神落在那小太监身上,“怡亲王赏你的,你不喜欢?”
小太监怔了一瞬,跪步将两枚棋子捡起来,捧在手里磕头:“奴婢不敢。”又连磕两个向怡亲王谢恩。
一旁伺候的小胡总管怕中宫体面全失,站出来救小太监性命:“笨嘴拙舌的东西,连话都说不囫囵,叫你们领事公公知道了,且有的你吃板子呢。滚出去,没得碍眼。”
小太监连滚带爬退下,到外面见了天光,暖盈盈的太阳往人身上一罩,才惊觉后脊梁一片湿意。方才有那么一瞬,天子是要杀人的!
没了碍眼的东西,白子也没了最后的退路,“老二棋艺还是那么的厉害,那会儿在云中府,你就赢着朕一招半,今日落子,还是这熟悉的一招半。”
“陛下谬赞。”萧二爷开口谦虚,女帝摆手,笑着道,“咱们一家子姊妹弟兄,何必如此生分,一如从前光景,同你大哥一样喊朕一声阿姐便是。”
萧二爷有心忆从前情分,女帝开口,他便从善如流:“海路颠簸,能玩的雅致不多,这棋艺琢磨的久了,也就无师自通。”南洋巨鹢有十,九成出自帽儿岛常家,他常家海路若是颠簸,可着天底下寻,也找不出第二家能平坦了。
“听他大娘说,小春天的棋艺也好,过些日子,朕也有了能对弈的棋搭子,咱们日后再战,朕未必不能赢你。”女帝招手,小胡总管领人撤下棋局,布吃茶的小几来。
怡亲王歪在窗户底下晒太阳,瞥一眼较着劲儿的二人,嗤声讪笑:“你们干嘛呢,不叫人舒坦是吧?”一个是他兄弟,一个是他阿姐,又是要结亲家的人了,话里揣着刀子,捅了谁回头都得流他的血。
萧二爷舍不得他大哥为难,稍降辞色,做小接过小胡总管端来的新茶,递在女帝面前:“阿姐吃茶。”又将怡亲王最爱的西瓜露拿到他面前,“其实这次我来京,他娘是不乐意的,当初那事儿,是我家受了委屈,她心里有气,又不敢同着我讲。”
“可我能怎么着呢,手心手背都是自家人,抬眼望那是我的姐夫,低头看又是我的夫人。千不是,万不是,不还是有母亲跟舅舅的身份站着的么。那绝子药,吃了也就吃了。”依着萧二爷的脾气,必是不会说出这些话的,他眸色垂垂的似是喟叹,飞快地觑一眼怡亲王脸色。
太息一声,继续道:“其实内子也不是真要得比个高下死活,她脾气倔,性子强势了些,但却也是最看重情分的一个人了,自我入赘,她拿我的兄长姊妹做自己的姊妹,永昌胎里带来的旧疾,我这个亲叔叔都抵不上他婶子尽心,她知南洋诸国多巫医,那会下了船,头一样便要打听这些,看到了新鲜玩意儿,也总想着家里哪个孩子会喜欢。”
似是想起了什么,萧二爷失笑,“阿姐幼时家中姊妹兄弟多,是没体会过那种滋味。我岳家只她一个姑娘,我岳母又早早的走了,他们爷俩相依为命,老爷子走后那一阵子,她出去跑买卖都要带着我,生怕我也离她而去。”
“她是最重情谊的一个人了,她盼着儿孙满堂,盼着满屋子姑娘儿子喊她娘亲。”
萧二爷眼圈都红了,却要牵起僵硬的嘴角:“罢了,都过去了。”叹气的声音不轻不重的飘进在场每一个人耳朵里,笑声听起来也是苦涩,“也就是同着哥哥姐姐们的面,我才懈怠着嘟囔几句,家里听不得这些的。”
萧二爷扇着面前的风,仿佛在驱散刚刚话里的惆怅。
女帝苦笑,也只能以指尖敲打桌案。
常家的苦是君后一手造出来的,当年东雍州议事,君后与陈志高定下儿女亲家,彼时常衎两岁,还没玥儿,君后为捆缚常家,给萧二下了绝子药,本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谁成想制药的疯神医曾受恩于常家,常娆那等聪明的人,仔细去查也就一清二楚了。
得亏是有怡亲王在中间做和事佬,在火器价格上割给了常家不小的让步,才没叫两家断了干系,至于那桩娃娃亲,当然也做不得数了。
该是天意弄人,当初君后绞尽心思都没落到手里的姻缘,倒是叫两个孩子自己个儿给定下来了。常衎那孩子,她喜欢得很,门当户对,模样也俊,常娆膝下又只得了这一个,百年后帽儿岛的一应不都得留给他嘛。
可惜,君后小性,揪住当初的事情不依,他拉不下脸面给人家赔不是也就算了,还要错上加错,非得纳金家那孩子给玥儿做皇驸马。内宅之见,愚蠢!愚蠢啊!
顷刻之间,女帝已经拿定了主意。
“那件事是君后的不是,老二两口子受委屈了,朕御内不严,朕替君后同你们赔个不是。”
萧二爷做惶恐状,赶紧起身行礼,被女帝按住了手腕,叫他坐下:“孩子们长大了,该是成家立业的年纪,咱们这些父母长辈也该收手了,由着他们自己个儿过去。君后那里朕去说,有朕这个做姑母的在跟前看着,必不能叫自家孩子受委屈。”
“得嘞!”目的达成,怡亲王脸上也见了喜色,他比萧二爷性子通透,明白自己兄弟俩的这点儿心思瞒不过去,“我就说嘛,阿姐是最清明不过的了,姐夫昏了头,自有阿姐替咱们做主。”
“你呀。”就知道是这个惹是生非的东西在里头出主意。
摘了东宫那张无处不在的大网,怡亲王挨两个脑瓜崩也是高兴的,笑着要他阿姐扶他下地,嘴里嚷嚷着腿疼,小胡总管要来帮忙都不成,只他阿姐跟他最亲。
圣旨传到中宫,君后手头正在做的一套漆器胚子坏了模,打了内务府衙门的一个买办,听说是内务府的总管太监在中宫外头磕了一夜的头,才讨了主子的宽恕。
“瞧见没,最没本事的才拿底下的撒气,他蹦跶的越厉害,越是说明他两手空空,什么都抓不住。”怡亲王趁机用眼巴前的例子警戒侄子。
常衎正拿着一个金芒果逗才会说话的侄女儿玩儿,怡亲王教训,他只管点头应下,怡亲王拈酸,另拿一个果子问乖孙要不要大的。
小郡主受她家大爷的美貌蛊惑,哪里还记得祖父是谁,抱紧了常衎的脖子摇头:“我们有,不要您的,您自己吃。”
可等一会儿萧二爷跟崔世子一道从外面回来,小郡主又扥着半个身子,吵着要萧二爷抱,连她老子也不要。
怡亲王愁眉苦脸地骂小丫头没良心,崔世子乐的抱成了鹌鹑,偷偷跟常衎咬耳朵,说老爷子的坏话,叫怡亲王听见,赏了他一拐棍,才算老实。
一家子凑齐,热热闹闹,赶着礼部送来了大喜之日要穿的吉服,叫常衎试了与众人看,辛氏又理了届时要从怡亲王府抬出去的陪嫁单子,与怡亲王兄弟俩过目,才领着儿媳妇自去商议。
女帝是疼兄弟的,萧二爷为了儿子放下姿态进宫讨情,女帝也礼尚往来,赐常衎为雍州郡王,食禄八县,其中就包括了那块出石漆的寿光县。
“陛下心善,我看相国寺的观音也该比着陛下的模样去塑呢。”寿光县万顷石漆,把那处划给常衎,好比是吊着鱼儿给猫看,就怕人家闻不见腥呢。
少年夫妻老来伴,女帝才驳了君后的体面,也不好再同他厉害:“晚上吃花生面如何?”
“啊?”
君后唠唠叨叨的忙着嘀咕呢,忽然被这么问了一句,一时间也愣住了。
耳朵边好容易清净,女帝笑着依过去,手臂支在他的肩头:“才成亲那会儿,你还总爱往厨房去,后来跟着爹爹把玩起了那些大漆,朕也就没了口福。”覆上执笔的大手,在他虎口的薄茧上搔痒,“你就给朕就在小厨房做,求君后赏朕一口吃食呗。”
“陛下不是还嫌我管得多,想吃什么,只同御膳房去说,跟我讲什么?”她都叫人在门口宣圣旨了,就差没贴皇榜昭告天下,不准他这个做父亲的再管东宫事宜,她要疼兄弟,叫她那好弟弟去给她下小厨房。
“还恼着呢。”女帝腆着脸笑,半个身子的力气都挂在他脖颈,人也顺势坐下,就赖在他怀里说话,“你从前可不这样……”
“从前陛下也没同着外人打过我的脸。”
“亲娘八辈儿的!”女帝咬着牙笑,冲小胡总管使了个眼色,叫她领着众人退下。
听见掩门声,知道跟前儿没人了,女帝当即换了副嘴脸,扯住男人的耳朵发威:“陈志高!你这个小气鬼!还来脾气了是吧!你还恼?还给老娘甩脸色?你就是欠收拾!”
她的吻和她的脾气一样霸道,啃破了他的嘴唇还不罢休,又将笔墨盒子砸远,推掉厚厚的奏疏,把男人按在光洁的桌面,然后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看着他被血染红的唇,两只手揪住他的耳垂,伏身啄他一口,再问:“还恼不恼?”
“……”男人从脸红到了脖子,经她搓摩的耳垂更是红的滴血。
天知道,女帝爱死了他这幅委屈又倔强的模样了。翠竹在狂风中屹立,却在摇曳的一瞬最是夺目。
“乖,别总把一颗心放在闺女身上,也瞧瞧朕。”纤细的指节放过了耳垂,抽去他的发簪,没入他乌黑的发,“好止微,从前你的眼里只有朕一个人。”
“你在我爹娘面前起过誓的,你只能看着我……”
夏时正好,一声突起的蝉鸣惊起了七八个捕蝉的小太监,小胡总管站在太阳地儿里摆手,叫他们仍顺着墙根儿退下。
再拾步回去守门,一方明明亮的阳光不偏不倚正落在她刚刚站着的地方,照的地上五彩花斑石如起了仙境。
室内又一声呵斥,隐约听见呵的君后名讳。
小胡总管笑着往旁边的庑郎拐角站了站,眉眼间也舒展了不少。
阿弥陀佛,可算是和好了。
今日茶王:崔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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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