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连奚后背挨了板子,只能趴着睡觉。久了便全身僵硬难受,只有两只胳膊勉强能动一动。他睡觉本就不是一个老实的,所以压住秦琼的头发很正常。
她半起身,颇有耐心地将自己的头发从李连奚的胳膊下一缕一缕的抽出来。
弓起的绒被轻轻搭在秦琼的肩膀上,微侧着脸,碎发随意挂在洁白的额上。
李连奚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这样的一个画面,一时间竟以为自己尚在昏迷而出现的幻觉。闭了闭眼又睁开,人还在,那就不是幻觉。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压住了她的头发,他猛地将手臂抽了回来。动作太急扯到了身上的伤,刺痛让他彻底清醒。
秦琼对上他的目光,而后者一寸一寸地移开目光。
屋内光线不太明亮,估摸着也才卯时,很少这个时辰还在床上,除了挨打受刑之后。
“你醒了?身上还痛吗?”秦琼顺了顺自己的头发,重新躺回了被子里,侧对着李连奚。
“好些了。”李连奚有些无法与她对视似的将脸转了过去,才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他的寝殿,又道:“你怎么在这?”
秦琼也没打算再继续睡,起身将绒被把他盖严实,自己下床去取昨晚放下的狐裘披上,准备去隔壁洗漱。临走前才道:“你要不再睡会儿?”
直到人走了,李连奚觉得呼吸都顺畅不少,他紧张个什么劲儿?这的确是他的寝殿,重要的事太子妃在他的寝殿睡了一晚。
秦琼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洗漱过后,青梅告诉她:“有福公公刚刚来过,说一会儿早膳会送去主屋”
今日大年初一,尽管昨天太子和太子妃出事,宫里喜气洋洋的气氛却并未受影响。按照习俗,今日的早膳宫里得吃饺子。
秦琼回来时竟然看见李连奚坐在了桌前,他身披鸦青色狐皮大氅,脸色惨白如雪。她以为昨日伤的那般重,肯定要在床上躺个几天,没想到第二天就能下床了。
有福公公将一盘圆滚滚的饺子端上桌,他脸色也不怎么好却还是强撑着说道:“初一吃饺子,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太子的饮食顾太医特意交代过,不能多吃,乱吃,饺子也只能尝个吉利。
秦琼明白,所以只替他夹了一个饺子放到他碗里。
李连奚神色如常地夹起那饺子放入口中,轻轻一咬就咬到一个硬物,他将口中的铜板吐出来,有些发怔。
有福眼前一亮,脸上也露出了笑意,道:“殿下有福气,今年必定能万事如意,逢凶化吉!”
李连奚陷入回忆中。
他的母亲生下他便去世了,后来颖姑姑成了他的奶娘。数年的陪伴,每年的大年初一也都是她端来第一碗饺子。而这一碗饺子里必定会有一个饺子包着铜板,等他吃到颖姑姑就立马喜笑颜开地说着吉利话。
可那年初一李连奚没能等来颖姑姑,而后的十几年就再也没吃到过包着铜板的饺子。
许是李连奚发呆时间长了些,有福知道他是想起了往事,心中叹了口气:“殿下,今年饺子味道可还行?”
李连奚回神,打起精神道:“今年味道比以往更佳。”
有福闻言没再提饺子,将桌上的粥食端到他面前。因着身上有伤,本该有福来喂,可李连奚摆摆手拒绝了。
秦琼看着他用那颤颤巍巍的手拿着勺子,慢悠悠半天才吃上一口,是不是有些太可怜了?
李连奚没什么胃口,只尝了一口粥,突然想到了什么,便问有福:“有仪……怎么样了?”
有福叹了口气道:“四公主今日早早的去给陛下请安,估摸着往后每日都要去。”
李有仪怕是想着为徐贵妃求情,只是这样难免会惹皇帝厌烦,少不了还是要禁足。
李连奚沉默了一会儿,自顾自道:“这样也好。”禁足也好,父皇毕竟还是疼爱她的,只要看不见她为徐贵妃求情,也不会迁怒于她。
用过早膳后,秦琼并没有离开。有福扶着李连奚去床边,她则随意坐在屋里的罗汉榻上。拿出自己随身带着的册子,打开慢慢翻看着。虽是随身带着,但最近好像很少拿出来。
李连奚在床边坐着,隔着一架屏风隐隐约约看着秦琼的身影。他身上痛得很,但他就这么看着。
有福去而复还,道:“殿下,国舅爷想见您。”
李连奚站了起来,有福一惊,忙扶住他。许是从小被打到大,李连奚适应得很,也能忍。这会儿由有福扶着绕过了屏风,一屁股坐在了秦琼旁边的位置上。
见太子没说什么,有福立刻将牧平带了进来。牧平跟在有福身后,始终低着头,十分生疏地拱手行礼:“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
“舅舅不必多礼。”
秦琼抬眼望去,牧平的脸色比起李连奚也好不了多少,嘴角额头还带着伤。身上干干净净显然换过了衣裳,左手小拇指处包扎着白布。细看之下,一张脸与李连奚真有点相似之处。
牧平缩了缩断指的那只手,在两人面前实在太不自在。他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来皇城,会出现在东宫。尤其是看见李连奚那张同样惨白的脸时,眼珠一转,立马道:“太子殿下因我受罚,实在是不值得。”
李连奚让有福搬来一个圆凳,道:“舅舅也坐,你的伤不必我轻。至于救你,你也不必挂怀,这是我该做的。”
牧平是知道他被绑是因为李连奚,将他从远在千里之外的关陵绑到皇城,至于是以什么条件威胁,他就不清楚了。但他确实没想到会在除夕夜救出他。搓了搓断指上的布条,隐隐有痛楚传来:“除夕夜是大日子,殿下为何……不多等几日?”
“若是过了除夕夜,他们必不会留你。”李连奚直视牧平,毫不隐瞒。
牧平心中咯噔一下,一阵冷汗从背后冒出来。隐约知道他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险些丧命于此。皇城是不能再待了,关陵他也不能回去。
李连奚叹了口气,语气更冷:“虽然母亲过世多年,但有人还记得她在关陵的亲人。关陵,茶园村你都不能再回去了,你是母亲最后一个亲人。”
李连奚的声音逐渐坚定:“舅舅。留在东宫,在我身边你才能安全。”
屋内炭火充足,温暖如春。
牧平的额角密密麻麻的汗水渗出,心中更是挣扎万分。他是不愿留在东宫的,甚至根本不想见到李连奚。只能尝试着道“我实在受之不起……留在这只会给你添麻烦,不如我去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
“不妥。舅舅还是留在东宫最为稳妥,听雨阁清净悠闲,你就在此处住下吧。”
李连奚几乎是立刻就拒绝了牧平,他不能再冒险。出了东宫,他的手伸不到那么长,又怎么能确保牧平的安危。
牧平最终还是没再继续说,他也只能同意。
牧平走后,屋内安静了一瞬。秦琼从头到尾都没说话,她知道李连奚有自己的考虑。
又过了一会儿传来李连奚的声音:“你的安稳年还是因我毁了。”
“只是一个除夕夜而已,更何况我的安稳年和一个人的性命更不值一提。”秦琼活了两回,没有人比她更珍惜生命。
“我该回去了。”
李连奚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么快……咳咳。”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又咳了两声来掩饰。
秦琼现在还不谙世事,看人脸色全靠直觉,根本没察觉出什么,只道:“你看起来能吃能动我就放心了,而且我还有事要做。”
李连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今日是正旦节,孤昨日挨了板子,今天东宫不必去朝贺典礼,连晚上的大宴都不用去,你还有什么事情?”
这有福的确早与秦琼说过,便如实道:“晚些隐娘青霜她们会来拜年。”
李连奚面色微顿,竟然抛下受伤的他与她们见面。太子妃太诚实了,诚实的让他感到心堵,背后的伤好像又痛了。
秦琼叫上青梅要回玉英殿,青梅以为太子妃这是要回去住了,便顺嘴问了一句:“可需要将东西收拾好带回去?”
“不用。”她或许还会回来。
“殿下,太子妃走得这么匆忙是去哪儿啊?”有福说完便感觉后颈冒凉风,奇怪,屋内窗户都关得好好的。
李连奚幽幽道:“孤的后背又开始痛了。”
宫内拜年等级严苛,时间地点都得按着规矩来。但这些跟秦琼没关系,因为李连奚她不用在皇帝面前添堵,也不用去给皇后拜年。
群萃院自然也是知道的,隐娘和青霜来给太子妃拜年,甚至比规定时间来得还早一些。
“这也是好事。”隐娘斜靠着贵妃榻上,手上抓了一把瓜子,悠然道:“不然今日太子妃得领着咱们去给皇后娘娘拜年,想想都觉得又累又烦。”
青霜和秦琼分别坐着罗汉榻的两边,中间小桌上摆放着红枣瓜子点心,再配上一盏普洱茶。
青霜难得开口:“咱们这样就挺好。”
隐娘笑了起来,挑眉看向她:“你今儿开窍了?”
秦琼也跟着嘴角勾了勾,转瞬即逝。
隐娘眉目带笑,似乎发现了什么稀奇的东西。“青霜,你有没有觉得太子妃笑起来格外好看?”
青霜特别真诚的点了点头,而后又说道:“太子妃不笑也是好看的。”
隐娘:“你这会儿又圆滑了?平时怎么跟木头没两样。”
说到这秦琼赞同的点了点头,隐娘和青霜是两个性格迥异的人。又或许是年龄的不同,隐娘老练圆滑,青霜则是一根筋。
“紫月怎么样了?”秦琼想起上回隐娘把她吓得不轻。
隐娘道:“难得太子妃还记得她,不过是一个宫女罢了,不必上心,她最近安分了不少。”
话音刚落,青梅便叩门进来,手上捧着一个吉盒。走至几人面前,摆在桌上打开,里面装有柿饼、荔枝、龙眼等。
见秦琼的目光落在了上面,隐娘便主动介绍道:“这叫吉盒,就是图个吉利,往年都有。这旁边的盒子里放的是驴肉,尝尝?”
秦琼便尝了尝味道,隐娘接着说紫月的事:“不管皇后娘娘用的什么由头送过来,到底还是她的人,留在东宫久了是个隐患。”
青霜神情一收:“你是说她会做什么?”
隐娘扬起嘴角,目光对上秦琼的,缓缓道:“不如太子妃去殿下面前说说,早点将人打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