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朱红府门望去,却是意料之外的救兵。
太子殿下长身玉立,身着黑金蟒袍,剑眉星目不怒自威,佩剑在侧,只一眼便让人生了寒意,却偏偏笼着一袖水烟香,矛盾得不像话。
他迈步踏入侯府,目光穿透层层的人群,落在了少女单薄的身影上。
他身处泥潭已久,树敌众多,却没想到有人能够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
宁愿顶着和天家作对的下场,也要把侯府嫡女和他的交集斩个干净。
虽然在外人看来,死的只不过是摄政王府一个不受宠的王妃。
上一世他自作聪明,想着将计就计,演了一场戏想揪出靖王残党。
最后倒也得偿所愿,把反叛众人一网打尽,带着浅浅包扎好的伤口急忙返回别院,想要给宁昭意报个平安,入目却只看见一片断壁残垣。
他吩咐手下把靖王带过来,浑身冰凉,抖着声音问少女被他们带去了哪里。
靖王和他斗了一辈子,从来没笑的那么开心过。
倒在地上的男人早就没了平日里的矜贵模样,被浓烟滚滚呛到,咳得喘不过来气,却痛快地笑着告诉他:少女早就死了,被他亲自下令烧死的!
“闭嘴!”
沈听风没再让他说下去,撑着快要崩溃的情绪,吩咐手底下人把他拖下去按律法处置。
是自己害了宁昭意。
他们俩本该没有任何交集,是他秉着私心想救她,结果她却因为自己的插手被害死在了大火中。
他原是不愿争的。
年幼学的那些君臣之道,多的是尔虞我诈,虽为天子,但从小遇见的刺杀暗害不在少数。
也遇见过七八岁的孩子,已经学会借着送糖的机会下毒了。
但经此一遭,他不得不明白,若是不去争,便什么也护不住。
十年眨眼便逝,他明里暗里设下的局起了效果,乱党肃清,朝堂重振。
他心中却总空落落缺了一块。
直到一个难得没有噩梦的夜,黎明入海。
沈听风好像沉入了梦境,醒来时看到熟悉又陌生的东宫摆设愣了好久,才确信真的回到了从前。
宁昭意还活着的从前。
“今日是本王提亲的日子,庞中丞有什么事儿还是日后再提吧。”
庞连还想争辩,还未开口,转头卫兵的刀尖就压上了脖颈,只能赔笑着撤退。
眼看男人就要向她走过来,宁昭意极力稳住心神,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破绽。
少女死死掐住手心,装的一副垂眉顺眼的样子,好似对眼前的男人只有尊敬之情。
毕竟现在的他们素不相识,虽然不知太子上门提亲所为何事,但现在不知他们是敌是友,万万不可贸然暴露上一世的记忆。
相传太子殿下向来最讨厌温顺附和的官家小姐。
果不其然,男人停下了脚步,转而和侯爷一同进屋了。
宁昭意这才松了口气,也不知这次重生是福是祸,可不能冒昧把不相干的人扯进来。
待人走远后,父亲难得地把宁昭意叫到身边,眉眼里尽是担心:
“刚才太子殿下主动向宁家提了亲,我本想替你直接拒了,可他不依不饶,甚至搬出两党之争来威胁我们家!”
“昭儿,你给爹一个准话,是不是真的不想嫁,若你已经铁了心,爹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能让你嫁过去受苦!”
“没事的,爹,嫁便嫁了,我不要紧的。”
少女抬眼,摇摇头安慰了父亲几句,思绪飘了很远。
毕竟从上一世的相处来看,太子倒也不像传闻中的纨绔暴虐不近人情。
若是直言拒婚,太子真的就此把宁家划为彻底的摄政王一派,以后处处打压,反倒是害了家人。
罢了,多加小心便是,最次不过是再死一遭,只要能保住家人又如何呢。
旁人都道:侯府二小姐自落水一遭,跟换了个人似的,再也不天天上赶着往靖王眼前凑了,侯府行事也谨慎了起来。
渐渐风声开始收紧,坊间都在传:侯府怕是惹到了什么大人物,担心遭了报复,才这么畏畏缩缩。
宁昭意也觉得疑惑,上辈子明明是在婚后半年,她几乎彻底断了和宁家的联系之后,靖王才开始对宁家的无情打压。
但现在她着手帮父亲处理事情的时候,已经能感受到处处受限,甚至有一次去酒楼赴宴,差点撞上了靖王设好的局。
祁煊依旧是丰神俊朗的好相貌,一双桃花眼眸色极淡,身姿挺拔如竹,站在走廊尽头遥遥睨她一眼,作势迈开长腿就要走过来。
身旁的客人却极没眼力见地叫住了他,宁昭意乘机躲回了厢房,心脏跳得厉害。
算了,总不可能是在生气自己为什么不缠着他。
离结亲的日子越来越近,京城原本等着看笑话的人见到一车一车往宁家抬的聘礼啧啧称奇。
婚期还有半月,正值春沐,宁昭意随父亲的车队去赴宴。
这半月来,为了宁家不再遭灭门之祸,她磕磕绊绊地去学习和众多京城闺秀拉近关系,把前世不屑的手段使了个遍。
为的就是不能再将宁家置于那样孤立无援的境地,哪怕有人递个消息也是好的。
今日正是一次难得的赏花宴,巧的是,做东的正是上次推她入湖的尚书千金。
上辈子的她太冲动易怒,经常被激了几句就大发雷霆,不知道给旁人落下了多少话柄。
马车“吱呀”停下,眼前富丽堂皇的院落正是尚书府邸,雕梁画栋好不华美。
宁昭意打量着府内小桥流水的精妙设计,暗道这李尚书清廉的名头怕是掺了不少水分。
“哎呀,这不是昭儿妹妹嘛,许久不见身体可好些了?”李都言站在府门口冲她笑,脸上带着罪魁祸首的得意。
宁昭意没理,点了下头就往里走,她之所以来这主要是为了拉关系,犯不着天天和李都言对呛。
衣摆却忽地被一股大力扯住,李都言看自己被无视了很是不爽,咬牙切齿道:“别以为你现在有了婚约我就不敢动你,只不过是个挡箭牌,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李小姐还是慎言,令父设了如此盛宴,恐怕不希望看到各家女眷互相为难。”
身后的声音倒是耳熟,是上辈子自嫁人之后就销声匿迹的琼琅郡主尹姜。
她自幼便随军北上,性子向来直爽率真,最是不喜那些弯弯绕绕,一门心思想着保家卫国。
可惜官家多疑,这次回京之后便下旨赐婚,将她困在了后宅的一方小小天地。
这次明着说是个赏花宴,也多半是个鸿门宴,前世郡主对她多有照拂,明里暗里不知道替她挡下了多少祸事,现在报答一番也未尝不可。
宴席过半,女眷们结伴游园,领头的不知是哪家千金,估计是得了人授意,提议来场友好比试。
项目定的是射船中靶。
水面上早早停了几叶游船,船中悬靶,各家千金都跃跃欲试,尹姜走到试了试弓弩,转身递给宁昭意一把,“这个重量看看趁不趁手,给你挑了把轻些的。”
宁昭意接过来,确实是较轻的白羽弓,当下也不再推脱,搭弓射箭,拉满弓弦。
竹箭破空而去,正中靶心,众人纷纷叫好,议论不愧是镇远侯的女儿,英姿飒爽叫人佩服。
有了带头的,各家女眷有爱玩的也跃跃欲试,尹姜还在惊讶她进步居然这么大,正打算搭弓争个第一;
李都言更是不甘示弱,学着宁昭意的样子就要放箭,却手腕一抖差点射中小舟上的掌舵人,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她气不过要再试,被几名关系近的姑娘劝住,“言儿,我们都知晓你的琴艺卓绝,今日又何必和一块靶子置气,倒不如给我们一个亲耳听琴的殊荣?”
一时周围的大家闺秀纷纷附和,“一直听说李家千金擅抚琴,看来今日有幸得以听闻仙乐了。”“实在是叫人心生喜意!”
李都言被捧上了天,也没理由再推脱,立刻吩咐下人取古琴来,转头却假惺惺地望向宁昭意,不疾不徐道:“常听闻宁家的女子惊才绝艳,不知今日雅兴,宁姑娘可否与在下同奏一曲?”
“当然,能与李家千金同奏,是在下的荣幸。”宁昭意倒是丝毫不虚,幼时母亲请了先生逼的她边哭边学的琵琶没想到能在这时派上用场。
她借了把琵琶抱在怀中,轻轻拨了拨弦。
这么多年她从未在外人面前演奏过曲子,众人自是以为她只是装腔作势,都围了过来准备看个笑话,尹姜也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此时天地浩荡,湖心亭中正有两名女子相对而坐,弹琵琶的女子温婉灵动,轮指似珠玉落盘,指尖拂过绵绵情丝;
抚琴的女子虽琴艺高超,却似乎总想和对面人争个高下,一招不慎倒是错了一拍,好在琵琶琴音巧妙地转了一段,这才安稳回到原来的曲目上。
声动梁尘,游鱼出听。
一曲终了,掌声和赞赏声几乎是踩着最后一个音符响起来。
众人早转变了风向,从期待她出丑到现在全是溢美之词,也只不过是一曲前后,宁昭意却没理诸多赞美,垂了睫羽佯装头疼。
眼看少女身子一歪就要往地上倒,身侧的几位女眷忙扶住她,个个嘘寒问暖,一时间庭中乱作一团。
她借口要到旁边歇息,连扯带拽给尹姜拉走了。
上一世出尽了风头以至于被官家想起来要忌惮的自然不是宁昭意,她藏拙多时,倒不如说显得宁家后继无人。
上一世的比试,自然是琼琅郡主一骑绝尘,却招了赐婚的祸事,被困在后宅蹉跎了一辈子。
“怎么忽然头疼,你前些日子落水估计风寒未愈,我还是给你叫个郎中来好好瞧瞧吧。”说着尹姜就要吩咐下去,被宁昭意赶忙拉住,赶紧言明自己没事,
“倒是你,这次匆匆忙忙回来,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好去迎接。”
两人散步越走越远,宁昭意注意着尽量找人少的角落里,见四下无人这才急忙言语:“现在京中势力波谲云诡,你不好好在边疆守着,现在回来,恐有人要对你不利。”
尹姜倒是混不在意,顺手折下一支杏花枝戳着石子路,回道:“官家看不惯我们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直想寻个由头把我嫁出去,只不过没找到哪个适合接手的草包,我是躲不掉这一劫的,倒不如早做打算。”
“你……是有心上人了?”
“那倒没有,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糊涂出嫁的。”
明明上辈子就是被胡乱指了婚,现在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宁昭意心下暗诽。
两人绕开这个话题,继续逛着园子,并且约好了今晚去宁家畅饮一番,宁昭意把父亲藏了几坛桃花酿的事儿抖了个底儿掉,这才得了琼琅郡主青眼。
远处两位身着锦绣华服的男子正在对弈,下人匆匆来报,呈上各家女眷的表现。
其中特地谈到了侯府嫡女宁昭意,琴艺和武艺表现都十分亮眼,且前些日子刚与太子订了婚,属实是春风得意。
“这宁家,看来是铁了心打算站在兄长那一边了。”男子重重掷下一枚黑子,“枉父皇多年器重,却是没能看透这一家子。”
“罢了,也不能放弃拉拢宁家,大厦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
下人道了声“诺”便要退下,转身又被男人叫住:“刚才和宁家嫡女一起走出去的是尹家的?”
“正是,琼琅郡主尹姜,镇守边关有一阵子了。”下人忙不迭地回道。
“多留意留意,寻个由头递个折子上去,这郡主的婚事怎么能不上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