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鸿献横眉冷对,当即反驳道,“你胡说八道,这地契乃是慧方大师赠与草民……”
边鹤扬惊堂木蓦地一摔,沉声打断段鸿献,“让元暨麟说完。”
堂外百姓竟是一阵喧哗,不知是谁开的头小声议论道,“怎地凭他是公侯之子,就能将话说完,平头百姓就说不得。”
这话好似春雨润物,起初还只是小说议论,不消片刻,便有不少百姓大喝不满。
元令仪冷冷地扫了一眼始作俑者,回头向穗岁嘱咐了几句,便匆匆离了人群。
边鹤扬怒砸几下惊堂木,“肃静!肃静!”
衙役见人群中竟还有人大声斥责边鹤扬,顿时怒不可遏,“噌”地亮出刀锋,直指那人。
元令微只觉得眼前突然一黑,双耳被鼎沸人声填满,怒从心中起。
同样的招数,寒山寺用了一遍,怎么苏州府大堂,竟还要再用上一遍!
她大力地甩甩头,不顾身后边鹤扬的嘶吼喊声,猛地上前一步踢飞衙役的长刀,将那最为嚣张之人一个横摔,扯进了公堂之内。
公堂之上瞬间鸦雀无声,边鹤扬冷汗凝珠,顺着脖颈寒了全身,后知后觉的战栗让他半天缓不过神来。
段鸿献目瞪口呆地看着元令微,手指了半天,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边鹤扬缓缓坐下,清冷的眸子映出那人蜷曲的身形,狠狠地拍下惊堂木,“来人!”
“在!”堂下十名衙役大声齐应。
边鹤扬盯着元令微倔强的小脸,倏尔将视线转向堂外,目光凛冽如利刃出鞘,砍向围观百姓,“将此人与元暨麟各打十大板!元暨麟!可有不服?”
元令微白皙的小脸向上一昂,眼中尽是坚定,“大人,这板子后生受着,是因为大人公正清明。”
她猛然回身看向围观百姓,明亮的眸子熠熠生辉,“这人不止一次喧哗议论边大人判案,更是无视府衙威严,视大人命令于无物。”她拍着单薄的胸脯顿了一刻,“诸位乡亲父老可知,方才有多凶险!”
她继续向前走去,声音朗朗清脆,如磬钟激鸣,“这位衙役大哥为了道义,拔刀相向!你们为何群情激愤?只是因为段大老爷一句话尚未说完,就替他委屈?非要白白丧命于此?
“我们怎么就要死了?我们又没杀人!”一个小老头强撑勇毅,勉力抬头喊着,“我们不就是为段老爷鸣不平吗!”
“对!你们为了一个坐拥万亩良田的大老爷抱不平!那你们的不平呢?”元令微视线如寒风扫过在堂每一个人,“你们平日受的屈辱哪一个,不比他委屈得多?”元令微冷冷地扫了段鸿献一眼,“更何况,你们家中稻田几亩?存银几两?妻妾几房?仆人几个?咆哮公堂,当罚百杖!”
元令仪突然拽过一个怀中抱着婴儿的妇人,血丝爬满双眼,字字泣血,“你能挨过十杖吗?还是你的孩子能挨过一仗?你死了,你的父母怎么活?你的孩子怎么活?”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汉子犹豫片刻,大声喊道,“你……”
边鹤扬一个签子砸在那人身上,狠厉说道,“拿下!”
三四个衙役蜂拥而上,将那人狠狠压在地上,捆了起来。
元令微沉着脸,面上尽是悲天悯人的哀戚,嘶哑颂道,“民生多艰!众生皆苦!”
她猛地转身跪在地上,身后是苏州百姓,身前是明镜高悬,“请大人罚我二十杖!”
边鹤扬沉声问道,“为何是二十杖?”
“这位小哥能被我横摔出来,说明他身体孱弱!”元令微缓缓说道,“能为段大老爷舍命鸣不平,可见是个仁义侠士!今日种种虽是误会,可到底是因我而起,我读圣贤书,明仁德道,立的是为万民谋福祉的血誓!今有小哥因我受难,我理当替他受过!”
段鸿献闻言,文雅的面皮险些被气得破相,他大喘着粗气,刚想开口,却被边鹤扬直接打断,“你说的没错,只是此案结果未明,是否为误会,待由本官判别!只是你既要替他受罚,本官应了!”
那人被摔得发懵,听边鹤扬说到“应了”,立即来了精神,可转瞬却又听边鹤扬说道,“可他年纪不小了,却不能明辨是非,咆哮公堂,藐视朝廷!你们两人,一人二十杖!”
边鹤扬冷冷地甩出两根签子,“立即行刑!”
堂下百姓不敢再出言议论,可是神情却与方才截然不同,眼神之中流露的,是对元令微的敬佩。更有甚者,看向段鸿献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恨意。
元令微咬紧布包,从未挨过打的她,受了第一棍,登时眼泪直流。
去而复返的元令仪在人群中眼含热泪,不敢看元令微受刑。可棍棍落在□□上的声音,如同恶咒入耳,让她的心揪作一团。
元令微小脸痛得挤作一团,神思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公堂之外,蝇聚蚋集。
段家安插几个见缝插针起哄的小鬼,太过显眼浅薄。可对边鹤扬而言,却是尤为致命。
一场人命官司,因为涉及到国公之子,而提格到知府衙门审理。市井之中,尽是传言达官显贵欺人太甚,杀人夺地,百姓早已群情汹汹,沸反盈天。稍有不慎,这个案子便会被有心之人转达天听,奉天殿上审人命案子,边鹤扬这个暂代父母官的前程,可算是彻底没了。
元令微这场苦肉计,将百姓对她的仇恨化解一二,祸水东引,给了大地主段鸿献。更是给了边鹤扬拔除宵小的机会,借力打力,方能助案子平稳地审下去。
二十杖,可真是痛入骨髓。
边鹤扬缓缓开口,“庭杖挨了,元暨麟,能否接着受审啊?”
元令微趴在长椅上,冷汗涔涔,面色惨白好似头七回魂的淹死鬼,死命吞下喉咙翻涌的灼热,嘶哑地说道,“请大人严审,还我清白。”
段鸿献绷紧了许久的神情,终是松懈了下来,他缓缓开口,“大人,证人皆已证实,元暨麟当日在寒山寺谋财害命。请大人为牛二做主,将犯人绳之以法,严加惩治!”
元令微颤颤巍巍地起身,险些咬碎一口银牙,“请大人容后生问证人几句话……”
边鹤扬略一抬手,元令微缓缓转身问道,“你们方才说,都看到我杀人了?”
几人没有丝毫犹疑,俱是点头。
元令微冷哼一声,“我朝律法,诬陷朝廷命官及其家眷,可是重罪。轻者五十大板,重者剥皮拆骨,全家连坐,你们可否清楚。”
段山娃见另外几人略有犹疑,突然站了出来大喊道,“我们虽然是平头百姓,可也是大周的子民,守得大周律法,自然不会作假,否则如何对得起父母兄弟,妻子子女!”
他话音刚落,其余几人仿佛被吓破了胆,不敢再有丝毫迟疑,立马点头称是。
元令仪在堂外听得真真的,这人哪里是个软脚虾,分明是个耗子精!话里话外,竟用亲人性命威胁证人!她转身附在韩颂耳边低语几句,郑四海立即点头,转身离去。
元令微眸中寒光乍泄,她聪明机敏,这话方一入耳,便听出了其中深意。她余光扫了段鸿献和边鹤扬一眼,眼珠一转,说道,“好!既然要对得起父母兄弟,妻子子女,那不如将他们请来,让这几位对着亲族发誓,大人您说,如此可好?”
边鹤扬勾起嘴角,“甚好!陛下仁德,推崇仁孝,来人,去请证人亲人上堂!”
段鸿献脸色阴沉,眼神似淬了毒地扫向段山娃,段山娃眼疾手快地扑了出去,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大人,我家中之人回老家省亲去了,要个把月才能回来。”
元令微冷笑出声,“这么巧?昨日不省亲,前日不省亲,偏偏赶在今日省亲?”
段山娃愤愤又委屈地说道,“国公爷的儿子,也管不到小老百姓何时省亲。”
“这可奇了怪了,你既是做工的,你一家老小想必也都在段府做工吧。省亲数月,工钱可怎么结,耽误的活计可怎么办?”元令微眼睛牢牢盯着段山娃,似要看破他的皮相,挖出他的真心。
段山娃连连摇头,“我家有着一亩三分地,收成堪堪够吃,若不是有段老爷留用了我,我们这一家在灾年,可得全家一起吊在歪脖树上。”
元令微陡然大喝一声,“既然有地!春耕最为农忙之时,为何要出门省亲!”
段山娃被吓得一个激灵,没想到他竟被一个毛头小子给绕了进去,刚想要开口,却见元令微话锋调转瞄头。
“你呢?你的父母兄弟,妻子子女呢?”元令微冷冷地问道,“该不会也恰好省亲了吧?”
那人支支吾吾了半天,在段鸿献阴鸷的目光下,硬着头皮说道,“大人,我们家人何在,与他元暨麟杀人并无关系啊,我们说的是真话,确实看见他杀了人。”
段鸿献见边鹤扬板着脸却不发一言,沉声开口,“大人,唐小六说得有道理啊。元二公子一直顾左右而言他,该不会是想拖着时间,等远在阆京的国公爷驰援,好一个徇私舞弊的英国公!”
元令微猛地上前拎住段鸿献的衣领,好似刚才挨了二十杖的人不是她一般,目眦尽裂,怒火烧红了眼,“你再侮辱英国公试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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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