疠气流行,北境危朽,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
赵晨琦细读阆京回函,如坠冰窟,骇人的恐惧似利爪穿心,周身气血倒流,眼前猛然一黑,险些晕倒。
北境十四州如今瘟疫横行,粮食、药材、医者俱是不足,十四州府均已令驻军严守,封城防止疫病传染。信中更是直言,为保阆京,南方供给以近京州府为先,挹娄偏远,哪怕未来太子妃在此,补给也是运不过来。
赵晨琦满头虚汗,心中明白北上之路沿途州府难民无数,纵使是天兵神将,也难带着补给顺利抵达。他不断盘算,此时能向何方神圣求救。
一名衙役匆忙入内,呈上两封信件,一封寸纸奢华,一封简牍素朴。
赵晨琦拆开韩君九的信,不出意外是来询问龙血军安否,读完他只觉得头痛,哪里是问龙血军安否,分明问的是元令姿是否无恙,他随手将信一丢,继续看第二封信。
玉版纸触手丝滑,闻之阵阵生香,高照笔锋锐利,字体劲瘦,一笔一画之间尽是锋芒。
又是一个来信询安的,赵晨琦无奈地想,细读时,只见他双眼微红,激动得双手颤抖,一股呐喊的**自胸膛勃发,他快步走到堂外,大声喊道,“让人将主屋等速速收拾出来,太子殿下已在赈灾路上!”
药汤汤(shang)汤(shang)熏袖,寄栖栖(xi)栖(xi)魂消。
元令仪碎发垂在耳边,着襻膊清点药材,药房中来来往往的妇人面色紧绷,生怕下一个递进来的,是自家亲人亡故的消息。
元令仪看着药房中几乎见底的几个药篓,心愈发得紧。
自封禁以来,她便带着身体康健的妇人们留在这里,整理药材,熬药煎汤,眼见药材被大量提走,却无补给进来,本就不足的库存,现下终究是要见底了。
她心焦似油烹,现在所得信息只能依靠元令姿。在她决心被封在这里前,韩颂病情反复,元令微高烧不退,这么多时日,不知他们是否好转。
“小姐,”穗岁快步走到她跟前,递给她两张字条。
元令仪读完一张面色一喜,晶莹的泪珠克制不住地落下,“君君退热了,韩颂已经痊愈了。”
她的一番话瞬间振奋了整个药房,韩愈既能痊愈,就说明疫病可治,就有生的希望。
元令仪与穗岁拥在一起,穗岁已然是泣不成声,只是叨叨地念着,“太好了,太好了。”
元令仪感受着穗岁的骨相,原本福娃娃一般的女儿家,现下竟瘦得脱相,“你千万莫要心焦了,好好吃饭,你若是倒了,我该怎么办才好?”
穗岁不住地点头,一位妇人掏出个半凉的白薯递给穗岁,嗓门奇大,“快吃!”
元令仪手指擦去了泪珠,无声看完第二张,平静的心湖突然狂风骤雨,她朗声说道,“朝廷的治疫队伍要来了,我们有救了!”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高照站在龙血军卫所前,李馥在其后说道,“元大小姐自半月前就没出来过,奴每每问来皆是无恙。”
元令姿站在卫所内,向门外的高照遥遥行礼,元三山声如洪钟,“殿下海涵!疫病凶险,不便迎殿下入内,待疫灾退消,龙血军上下定当负荆请罪!”
高照面色如玉,视线缥缈,越过元令姿,越过校场,好似落于归墟,他面无表情,深邃的眼眸之中却尽是落寞。
他略一颔首,转身上了马车,修长的手指撩开帘子的一角,凝视卫所大门缓缓合上,无奈叹气。
白骨髅髅,鬼灯磷火,烹肉食人。
高照端正坐在县衙内厅上位,听赵晨琦汇报治疫概况。
高照语气森然,“死亡多少人?”
“难以计数,”赵晨琦心虚地说道,“粗估五千余人。”
高照神色不变,只是略一抬眸皆是冷意,“是难以计数,还是有所放任,并未入户统计。”
“殿下!”赵晨琦瞬时双膝跪地,“实在是人手不够,挹娄县衙算下官在内不足三十人,辖管四镇四乡,既要筹谋药材屯粮,又要严控百姓流动,实难家家入户!”
高照双眸漆黑,定定地看着赵晨琦,言语似利刃,“药,是英武卫漫山遍野挖来的!粮,是神策军送来的!封户,是广洋卫不顾安危强行封锁的!你,赵大人,当真是智勇双全,坐享其成!”
赵晨琦双目清亮,豆大的汗珠却自额头流下,声音嘶哑地说道,“殿下说的没错,可坐享其成,下官不认。”他挺直脊背,喉咙似有火焰灼烧,“殿下仅看到治疫最具功成的事务。百姓登记造册,流动变换增减,重病轻患分户,尸体集中焚烧,粮食药物派发,邻里矛盾化解,平民百姓除了生死无大事,可件件小事、琐事,更需要父母官来理,父母官来管!”
高照仍是一副审视的姿态,沉默不语。
赵晨琦继续说道,“殿下,下官只是一个八品县丞,无粮无药,眼下疫病肆虐,能够稳住挹娄,不致全县覆灭,亦是不敢称朝乾夕惕,功不唐捐。”他见高照神色未有动容,语调凄凄,“现下,县衙内仅有下官、主簿、捕头三人,其余人等皆下沉至四镇四乡,截止昨日,已有八名衙役染病,三人病重身亡。”
高照缓缓走到他身边,白皙修长的手按在赵晨琦的右肩之上,仅是短暂停顿一下,神色冷峻,“尚未染病的六十岁以上老者,怎么也一同被烧成了灰呢?”
赵晨琦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高照,想要起身却被李馥一脚踹倒,重重地摔在地上。
“下官不知,此事下官不知啊。”赵晨琦不顾剧痛的双腿,匍匐在高照脚下,声嘶力竭地吼道,“下官绝不会做如此丧尽天良之事啊!请殿下明鉴!”
李馥提着陈威,一把将人扔到赵晨琦身侧,声音肃杀,“你且问问你的捕头吧!”
哀哀父母,生我养我,哀哀父母,皆亡于我。
“陈威!”赵晨琦惊诧地问道,“怎么回事?”
陈威声泪俱下,埋头在地上,“大人,是我对不起你!我们弄丢了粮食!”
盛世民,乱世匪,亡命徒噬人菜肥。
陈威等六个衙役带着粮食前往太保镇,原以为最为偏远的镇子当是受灾最轻的,未曾料到却是受疫病侵染最重的。
当他们赶到镇长家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平日里田间劳作最辛苦的汉子们,此时却将老弱妇孺捆作一团,一个健硕的男子提起尚不满周岁的婴儿,毫不犹豫地扔进了沸锅里。
陈威见此情形,当场便呕吐不止,作恶的汉子却浑不在意,与其他人一同分食了婴孩。
陈威等人吐得几欲脱水,强忍恶心,就要与他们拼命。可对方竟收拢了五十余人,不消片刻,便被牢牢压制,毫无还手之力。
那时,陈威扪心自问,天地男儿,生死天定,有何惧之!
可他一个小小捕头,活了四十余年,才知诛心比杀人更甚。
他们逼他舔食孩子的尸骨,将一整锅人肉汤灌进他的口鼻,热汤好似毒药穿肠破肚而过,泯灭人性,诛心断魂。
他们嘲讽着衙役的无能为力,嘲笑着陈威的呼天抢地,嘲弄着母亲的肝肠寸断,最后抢了粮食,逃得不知所踪。
疫病当前,没有粮食,没有药材,没有大夫,只有一镇的老弱妇孺,和遍地的尸骸。
陈威捶胸顿足,跪在太保百姓面前,不住地磕头嚎哭。
一个老人颤颤巍巍地扶起陈威,干枯皲裂的手似钢刷一般,擦去了他的泪水,他牵着陈威来到后院一处草垛旁,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将草垛推开,露出了两袋粟米。
“孩子,”老人声音虚无,“这些粮食还能够我们熬上几天,去追吧,若是能将粮食追回来,我们还有救。”
陈威仍是不敢抬头看向老人,他抹了把脸,三日里不知疲倦地跑到隔壁镇子,见到郑四海立即大呼求救,却是一口气没喘上来,竟直直栽倒在地。
待他再次醒来,已然是五日后,他躺在太保镇长的房子里,听老人讲这五日的事情。
那些汉子抢了粮后,便向溟水河逃去,欲渡河至敖鲁,没成想冰盖不实,粮食掉进了河里。
他们有人自恃水性好,跳进去捞粮食,折了性命。
他们有人自恃脚程好,跑到裂缝捞粮,折了性命。
他们有人自恃武艺好,与金甲士缠斗,折了性命。
他们有人自恃运气好,返程欲再劫粮,折了性命。
举头三尺有神明,害人终害己。
陈威只觉得心冷,看到广洋卫留下的两袋白薯,自知撑不过七日。
那老人缓缓站起身来,一个老人进了屋子,又一个老人也进了屋子,不一会,小小的厢房站满了老人。
“孩子,我们这些人今年都是六十有几的年岁了,活不了几天了,给我们一个痛快,把粮食留给孩子们,让小辈们活吧。”
陈威猛地跌落在地,癫狂地摇头,嘴中不住地叨叨,“不行!绝对不行!”
老人们纷纷跪倒在地,哭嚎着,哀求着,涕泗滂沱,擂碎心肝。
陈威如魔怔了一般,颤颤巍巍地走了出去,口里念着没人听得懂的话。
风雪依旧,山川依旧,万物生物,天地永恒。
“爷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刺穿了陈威的耳膜,他好似突然清醒,扒开身上的乌拉草,奔到声音处。
一排排吊起的老人尸身挂在悬梁之上,风过群尸,摇摇晃晃,好似猫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