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雪唤花,山昏见凡心。
晨曦初照,黑水道好似万里群山裂开的一道深不见底的伤口。血海尸山,露野白骨无不感激皑皑白雪,赐亡骸着素服,余天地一片清白。
元令仪望着茫茫一片白,刺眼的光让她不能直视近在咫尺的黑水道,肩膀微微颤抖,泪珠不住地掉落,她紧紧咬住嘴唇,勉力压住哭声。
元令姿目光沉沉如水,她直视强光,半眯着眼睛看向元暨甯葬身的方向,一身的凌厉肃杀。
元令微疯狂地向前跑去,厚雪直没过她的腰,脱力地栽在雪中,雪簌簌钻进衣襟中,寒意刺骨。
韩颂一把将元令微捞了回来,早已泣不成声的少女无助地跪在雪地里。
无贵无贱,同为枯骨。
三万龙血军殒命于冰天雪地之中,尸骨血肉相连成冰,与誓死守卫的大地牢牢相连。待到春时春草生,便彻底与这片黑土融为一体,英灵万死以赴,热血忠魂不散。
寒山萧瑟,风亦凛然。
一支箭如白虹贯日,呼啸着从元令姿耳边划过,扎入茫茫大地之上。
众人皆是一惊,元令姿反手抽出长枪,挺身护在元令仪身前。郑四海听声辨位,大脚卷起一块石头,一个回旋狠命向前踢去,石子破风直向箭手隐蔽处,一声凄厉的哀嚎响彻原野,血花四溅。
顿时杀声四起,箭雨遮天蔽日而至,无数裴家军自雪地里蹦出,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双脚踏雪,蹬起一片雪雾,杀阵将合。
元令仪等人好似蛛网之上的飞虫一般,挣扎无望,死生一瞬。
元令仪神情由一瞬间的惊慌转为镇定,闪身躲到一棵参天巨树之后,竭力隐藏自己。
元令姿今日祭拜,仅带了郑四海在内的几十个护卫。此时人人神情肃杀,俱是知晓此战,至关生死。
元令姿一马当先地冲入敌阵,长枪似灵蛇吐信,瞬时挑破迎面而来的敌人咽喉,带出一道血瀑。她枪法凌厉,看似灵活的一旋,却带着千钧之力,将两名壮汉弹飞在外,银枪顺势击出,直接刺穿数个敌兵,收枪回挑,银蛇狂舞般地带起一片寒芒,所过之处,敌人见血封喉。
郑四海紧握一柄赤金苗刀挡在元令微身前,斩下一人手臂夺过长刀扔给元令微,喝道,“速去保护大小姐!”随后冲入敌人之中。
元令微手腕一转,横刀挡下来者攻击,猛地压刀翻身一腿横扫过去,长刀劈下,那人瞬间开膛破肚,血雨腥花溅到少女瓷白的肌肤上,好似地狱爬出的恶鬼。
韩颂跟在元令微身后,左劈右砍地将前来的敌军击退,眼看她赶到元令仪身前,旋即与韩确一同向外杀去。
元令微将手中长刀递给元令仪,回身望去,黑压压的裴家军几乎成压倒之势,她绝望地阖上双眼,拧紧眉头,瞬时睁开,双眸之中好似蕴藏熊熊燃烧的火焰,她决然地看向元令仪,转身手脚并用地向树顶爬去。
元令微喉咙发紧,指甲翻裂血珠渗出,她使劲咬紧后槽牙,不顾抽筋的小腿,挣命地向上攀爬。
终于,她抓住一个枝干,翻身而上,颤抖着爬了起来,凝目远视。
黑水道峡谷纵深窄长,裴家军此番有备而来,不下五百余人,他们蛰伏高地雪坑之中,呈三面之势渐渐收拢,尽管元令姿等人均是高手,但奈何敌我双方人数差十倍之多,败势初显。
元令微心中焦急,难不成他们一家都要死在黑水道不成,她不自觉地想到元暨甯濒死之际,是否也如她一般心急火燎。
元令微慌乱地观察着局势,裴家军人数虽多,但他们在雪地埋伏甚久致四肢僵硬,战力远不如元家众人,可是现在元家好手气力愈竭,唯一的优势也渐渐转为劣势。
倏然,元令微脑中灵光一现,她猛地想到什么!
“二姐!”元令微全力大喊,“用火!他们身上有酒囊!”
没错!挹娄酷寒无比,冻死人、冻残人之事时有发生。
元令仪一行天不亮便出发至黑水道,这群贼人必然比他们更早到此处埋伏,起码二更天时就要埋身完毕,就算身裹油布防雪防冻,**凡胎如何能坚持三个时辰,必然是不时饮酒取暖。
元令姿等人心领神会,脚底生风般地冲入敌阵,郑四海三两下扯了七八个酒囊向空中抛去,元令姿长枪腾空飞出,穿过酒囊,登时烈酒如雨洒向裴家军,韩颂韩确跳到半空,将火折扔进酒雨之中。
一时火势炸起,将裴家军吞入其中。
元令微在树上看得清清楚楚,正得意之时,一只暗箭直射面门,她慌乱躲过箭矢,却脚底踩空直直坠落。
元令微似一片落叶,她听到疾风在耳边呼啸,好似无数恶鬼嘶吼索命,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只有一手虚无的空气。
元令仪脑中一片空白,不顾一切地向元令微扑了过去,她以身为盾,稳稳地接住了自己的幼妹,正要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浊气,却猛然听到阵阵骨骼碎裂之声,脏腑翻江倒海,血气上涌,鲜血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出,如同艳丽的红绸,星星点点地洒落,晕染朵朵红梅。
元令仪想要看看元令微,看看自己最爱的幼妹是否安好,却是无论如何抬不起力气,撕心裂肺的剧痛自胸腔蔓延至全身,千斤重的眼皮混着血泪渐渐合上。
瞬息之间,好似听到不同的喊杀之声远远传来。
巨大的秃鹫在空中盘旋,低沉绵长的叫声好似阴风过阵,黑水道散落着无数的焦尸断骨,乌黑的血液玷污了银白大地。黑褐色的翅膀卷起滔天风浪,呼出百里浓烟,带起阵阵腥风,秃鹫们狰狞落地,弯刀似的尖喙撕开人皮,扯下血肉,狼吞虎咽。
李馥率领一众英武卫向浓烟方向飞奔而去,却看见另一队兵马已经进入黑水道,飘扬的军旗之上,醒目的“韩”字昭示了他们的身份,是韩合吾统帅的神策军。
神策军入战场如神兵天降,风卷残云地清理了余下裴家军余孽,为首之众尽数被活捉。
郑四海薅着军医狂奔到树下,军医小心将两人分开,快速固定伤处,命人务必平稳将两人送回。
元令姿双眼猩红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紧抿红唇,不自觉地向前走了几步,她仿佛感受到了元令仪骨骼碎裂的痛苦,只能依靠右手紧握银枪,方能勉力站住。
李馥眼看着元令仪和元令微浑身血迹地被人向外抬走,心道不好,策马跑到元令姿面前自报家门。
元令姿神情紧绷地问道,“太子殿下怎么会派你到挹娄保护长姐?”
李馥见她戒备极深,心想救人要紧,“将军,救人要紧,我这里有殿下赏赐的救命神药,快快给两位小姐喂下,个中原委下官稍后细秉。”
元令姿令军医接过药瓶,老军医打开一闻便知这是极品的吊命丹药,给两人各喂下一颗后继续催促赶路。
李馥见状继续说道,“将军,你不会就只派这么几个人送她们回卫所吧?下官带了英武卫一众好手前来,请允许下官护送他们回卫所。”
元令姿声音如冰似雪,“不必,会有神策军护送他们到安全之处。”
李馥心中焦急,太子此番命他前来就是要他保护好元令仪。
他一路快马加鞭,结果五次三番追错方向,终于逮到长遥夫人,却发现元令仪等人并未与她一同出行。若不是高照未卜先知猜到他们的正确方位,预料此番危乱,恐怕他此时还在傻傻听从长遥夫人的蒙骗,在广宁剿匪。
元令姿回身走回战场,看向血色枯荣的黑水道,步履坚定而决绝。
丹臒生魂半升天,一念悟道杀杀杀。
边军卫所一片肃杀,张宓福高坐上位,身前是十万龙血军。
张宓福冷眼扫视着,高台之下的每个人着同色同式军服,均是鳞甲披身的金刚勇士,亦是生死瘆痛的血肉躯体,他们都曾立下为国为家的誓言,如今却有人执意为他人棋子,再次挥刀向同袍。
两万龙血军残部及三万静塞军背负亲友亡于裴家军刀下的血海深仇,被迫接纳裴家军,共同组成新的龙血军。
于旧日龙血军及静塞军而言,裴家军是反贼、是仇人、是刽子手。
于裴家军而言,龙血军是死敌、是苦主、是追命人。
两方势力强行合为一体,授同一军号,军心涣散、哗变之患是上位者心知肚明的,刻骨铭心之恨既然化解不了,那便待其发作,刮骨疗毒一并去除。
元令姿铺陈设计等的就是这一天,她需要让怀有反心的人彻底放下所有顾虑,孤注一掷地迸发出来,双方皆希望一击即中。此次轻装简行的祭拜,外人看来是准太子妃元令仪,龙血军少将军元令姿,英国公未来的继承人元暨麟一同入彀,杀之则永绝后患。
元令姿为新龙血军行伍定编,人员混合参半,五万对五万,既是势均力敌,亦是彼此交融,互相监视。
裴家军激进者谋划入局,保守者静观杀局,无知者隔绝于局。
元令姿需要一个留守后方坐镇卫所的人,这个人既不能被始作俑者忌惮,还得是元家全心信赖。
毫无疑问张宓福与她的行商队伍就极其适合,将锋芒毕露的广洋卫适时隐藏其中,设彀藏阄,请君入瓮。
张宓福如同定海神针一般,坐高台,执军令,煞气盛隆,安定吾心,行伍间广洋卫、龙血军士气大作,压制溃不成形的裴家军,易如反掌。
元五信押解数个俘虏缓缓进入校场,众将士瞬间知晓一切,胜负已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