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陆十一请求点清去太医院帮忙多加照看白姑娘后,便以有事相告为由,朝仙阙阁闯了去。
她刚欲敲门寻人,恰逢翠柳出院浇水,见到陆十一急匆匆的模样,便放下玉壶,朝她施礼:“陆主上,您今日怎么来了贵妃娘娘这里?”
翠柳上次被点清打翻玉净瓶后,原对陆十一的印象态度极差,但出于身份地位才装得好些。
那夜目睹陆十一救活了骊歌,且通过了丽贵妃的考验,翠柳才将对她的印象反转过来,真真切切地觉得陆姑娘救了自己一条命。
这翠柳是性情中人,虽没读过书,也不太会圆滑处事,但能从她的举止里知道她所说所作皆为真心。
今日她见了陆十一来仙阙阁,自是高兴,还没等陆十一回答,又兴高采烈地道:“陆主上,骊歌姐姐自那日被主上救下,到现今已好得差不多了。咦?说起来,今日当是去尚工局考核,陆主上怎这么早来?选秀考核已经结束了吗?”
听到对方问起太子妃考核的事,陆十一莫名有些尴尬羞愧,只得厚着脸皮承认自己退选的事情。
“什么!主上竟是退选了?虽说我家主子保您留在太医局,但后宫的事毕竟不是贵妃娘娘说得算,您怎能如此大胆呢?”翠柳说着也急了起来。
的确,现在想想前些日子做的决定确实太过于轻率,可陆十一却觉得,丽贵妃有十足的把握能让她留下,所以她才在白迁延的情报和太子妃考核里,选择了她认为更重要的。
于是,陆十一便只好道:“那日确实是我欠考虑了,不过,我如此也是为了完成与翠柳姑娘主上的约定。所以我今日才能带着消息来找娘娘,翠柳,现在你能替我进去通报传话吗?”
“唉,陆主上您真是任性。”
翠柳被她的一番话说服,只好留下一句感慨,便叫她先在门外树荫下稍待片刻。
陆十一站在枇杷下,仙阙阁内不知哪位侍女正悠长缓慢地唱着小曲,零星的蝉鸣包裹住她,发呆之余,她在想,不知21世纪的朋友,现在如何了。
还没幻想个所以然来,翠柳便来唤她。
那日来仙阙阁时因心急并未好好欣赏,今日白天来,才从繁琐华丽的宫殿中看出丽贵妃的偏好。
庭院内打造南方水榭,碧水湖镜上由回廊连着一个素雅的凉亭。
亭中八角皆雕刻有兰花百合,亭内悬挂八面浅色竹帘,帘下衔接素色帷幔。
方才她在院外听到的侍女颂歌,便从这亭内的歌女口中传来。
因帷幔遮挡,她并未看清这人模样。翠柳未有解释,恐怕是从别的地方请来的歌者。
丽贵妃仍旧卧在榻上,免了陆十一繁琐礼节,笑笑开口:“陆姑娘今日带了什么消息?”
其实她没带消息来,那只不过是对翠柳的小小借口。
陆十一今日来,是想质问丽贵妃,为何不告诉她文妃的下落,为何对她有所隐瞒。
但这一路走到这里,她的脑子反倒清醒不少。
这话要真的直直说出口,以下犯上可不是开玩笑的。
她只得换了个法子,委婉道:“贵妃娘娘,我这些时日与同为秀女的大理寺少卿之女白迁延姑娘成了点头之交,偶尔闲聊,才知白姑娘乃文妃娘娘姨表妹。想起您所托之事,便问了她些文妃娘娘近况。”
丽贵妃在榻上仅仅点头,并未发表看法,意思即是让她继续说下去。
“白姑娘告诉我,她母族早已被诛,与文妃娘娘业已快断了关系。还说,在宫内,文妃娘娘与您交好,若要想知道文妃娘娘近况,问您更是合适。”
“所以你今日是来责问我不将消息告诉你全些吗?”丽贵妃听了竟有些笑意浮出,看起来并没有愠怒的意思。
陆十一胆子也就因此大了些:“确实,民女且认为,若要合作,就应当将情报告知与我。或许贵妃娘娘对我还不够信任,但是起码,告诉我一些并不碍于大局的事情,我才能相信贵妃娘娘是诚心想与我交易。”
“我确实还在试探你,看来中书家这位庶出的长女,并没有我原先听到得那么差劲,起码胆识过人。”丽贵妃掀开挡在二人间的帷幔,意在请她进来。
陆十一这一抬头,才看到旁侧为丽贵妃掌扇的翠柳和骊歌早已被刚刚二人的对话吓得面色煞白。她见骊歌恢复得不错,也忽然觉得侍女们的反应有趣,心情竟一下放松了不少。
起身走进殿内时,还不忘回了句贵妃谬赞。
丽贵妃差人为她准备了扇藤椅,待陆十一入座,才缓缓说起方才的话题。
开口讲的,是白迁延的家事。
白迁延的母族与文妃母族的确同根,二人的母亲是姐妹,都是前扬州知府的嫡女。
自知府西去,白迁延的母亲嫁与大理寺少卿白大人,文妃母亲嫁与开国武将蓝大人后,除了过节因礼教问候外,几乎再无其他交集。
“去年,有人参本举报白迁延的母族与卫将军勾结私通暗贩水银,圣上大怒,为天下太平,便下了诛杀令。但因大理寺少卿白大人和独女确实对此事不知情,又逢发现之日临近开国庆典,圣上才仅诛杀了白迁延母亲一人和卫将军一族,留了大理寺少卿的官职性命。文妃母族虽稍受牵连,但并未祸及性命。”
“原来如此,难怪那日尚食局的侍女会说那样侮辱人的话。”陆十一听了丽贵妃的讲述,才意识到宫内人为何对白迁延意见如此之大。
维护封建礼教的人,恐怕自然看不得封建礼教网开一面的处置。
白迁延未退选前,众人仅仅拿不准是否该讨好,白迁延一退选,那便无需再有此担忧了。
“那为何白姑娘要我来找您呢,难道您知道文妃的下落?”陆十一又道。
丽贵妃那摸不透意思的笑重又浮现:“告诉你之前,你应该先告诉我,你现在怎么看白迁延的事情。我已经听郁离说了,尚食局有人给白姑娘投毒。是我不要让他将事情闹大,才没有对尚食局处置的。”
看来那日在碗中的,的确是水银。
陆十一只好讲出自己的看法。
这么些天的死缠烂打,她本意只是不想让白迁延中毒症状再次加重,但昨日送她去太医院后,对方对她的态度虽还有些冷漠,却破天荒地与她道了句谢。
那个谢谢,不是她落水后被救起时在众人面前演出来的谢谢,而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感谢。
她接近白迁延的目的开始时并不纯粹,因此被那句谢谢竟是治愈了大半。
虽不知白姑娘对她是否有一份信任,也无法摸清白姑娘入宫的真实目的。
但结合贵妃的话和这些天的经历,既然能够在白姑娘的饭菜中找到水银,恐怕幕后凶手,是想借去年白姑娘令堂的丑事转移注意吧。
“若是要民女做案,那民女必然会拟定一个极好的、引人注目的剧本。白姑娘母族被诛,同根的文妃母族却没受到牵连,我必会让她做我案子的主角,演一出为母寻仇,因妒生恨的戏码。”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抬头看向丽贵妃。
“后宫争斗,家族仇恨,这不是极其无聊的众生最爱的元素吗。”
陆十一停顿一下,接着道:“然后,我会趁众人不注意时,在文妃娘娘的寝宫里投毒。”
“你有几成把握会成真?”丽贵妃眯起眸子。
“贵妃娘娘,仅仅是民女的一面之词。说到底,是否该信任白姑娘还是另外一回事,若这是她设下的局,恐怕我们都会被她诓骗。”陆十一连忙劝道。
“我看你也不用再谦虚了,真不知中书大人如何养的你,若是与你为敌,恐怕会是件可怖的事情。”说罢,丽贵妃便问早已听愣在旁的翠柳要了一副笔墨。
在丽贵妃的示意下,陆十一微微弯腰探去。
宣纸上画下的,似是一张地图。
中花园旁仙阙阁外东侧,穿过杉树林,她在那里画下了一个叉。
陆十一很快明白过来,那里是文妃娘娘的藏身之处。
“文妃自有身孕后,圣上便再未来过后宫,三月前,我接到圣上口谕,要求我派人将文妃藏于阁楼之上,不准她出行,直到平安产子之后。”话语间,丽贵妃的口吻却不知为何有些悲凉之意。
陆十一起初以为是丽贵妃心中埋怨圣上要她看护另外一位爱妃的平安,但转念一想,丽贵妃看起来并非善妒,且对方若不愿完成这项任务,自然不会与她以文妃性命做交易。
可能再深的理由,就不是她该知道的事情了。
她本能地抗拒去探索丽贵妃口吻下的悲凉,便道:“看起来宫内似乎知道文妃娘娘藏身之处的人并不多,既然如此,文妃娘娘又怎么会有性命之忧?”
说完,丽贵妃并没有回答。
对方只是将宣纸丢进花笼中,任其烧个精光。
待烟灰散尽,丽贵妃抬眼打量了一番院内景致,才重又扬声道:“这两日我去看望文妃,她身体每况愈下,总是咳嗽。”
“咳嗽?”陆十一虽不知丽贵妃忽然放大声音的意思,却忍不住蹙眉,想起了白迁延。
“是啊,我想,会不会和白姑娘的母族有关?是投毒呢?”
贵妃娘娘话音刚落,恰逢凉亭内一曲终了。
仙阙阁一时间陷入诡异的安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