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有令 第6章 第 6 章

我大姐姐是书铺常客，掌柜与她熟稔，再加上她付钱爽快，有什么好书便会为她留着。

她来时，已有一位墨衣公子立在书柜前，不知在想什么。但她并未在意，然而当掌柜捧着几本新出的《翰林文集》递给我大姐姐时，那位公子却说了话。

他面色如玉，眉目却染上星点不悦，说出的话也颇有冷意，“奇怪，难道铺中掌柜卖书还看人脸色？我放才问你要这几册，你可说凑不齐，让我缺的两册到别家看看。”

掌柜没想到他当面拆台，登时有些下不来台，“这”了半晌，没想出什么好理由来，急的正满头大汗，忽然我大姐姐上前一步，替他挡住了墨衣公子的如炬眸光。

“他不过与我有约，以后再出什么新的文集，便替我先打包起来罢了，公子何故咄咄逼人？”

对方像是气笑了，反问：“小姐觉得我咄咄逼人？买卖本就讲究先到先得，若人人都如小姐这般先下手为强，谈何公平？”

那公子说的义正言辞，我大姐姐瞧他半晌，忽然笑了，她道：“公子原来知道这叫做‘先下手为强’？那还与我计较什么？掌柜手中只有一套全册，我能让他愿意卖与我，是我的能力，这世上强者万千，哪里来的绝对公平？难道公子不明白……即便是权势银两，也是一种能力？”

对面的墨衣公子愣怔住了，像是听进去一些什么话，喃喃重复道：“权势也是一种能力……小姐真这样认为？”大概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我大姐姐眸色平和，打量一番来人的着装，收敛了笑意，露出平日对陌生人的神色，道：“公子说我抢购书册不公平，依我看来，公子行事也未必公平。《翰林文集》记载中举文人的各篇文章，用以给下届学子参考学习，却少有关于实际的见解，我看公子腰坠宫牌，显然已经为官，再看这些无甚益处，何必以此做文章，与我谈论公平与否？”

墨衣公子闻言，骤然低头看向腰间的宫牌，那只是一块普通的能出入宫门的牌子，不知对面的小女子眼神为何那般犀利，看出端倪。

他哑口无言，想说什么，一时间竟有些急，想不出什么话承担面前女子冷清带怒的面容，无措间他不由自主向前迈出一小步。

我大姐姐冷声道：“公子止步。”

墨衣公子当真乖乖停下步子，更觉无措。

我大姐姐垂眸行礼，经他身侧走出铺子。

这便是当初两人的相遇了。

……

我托着腮，心中幻想当时的情景，觉得听了出才子佳人的好戏。

“阿姐，”我摇着大姐姐的手，想通过乞求再听得一些故事，撒娇道，“后来呢？”

明明最初的见面，他们连姓名都不曾相互告知，而我的大姐姐，显然不喜对方故作文章的高高姿态。

大姐姐弯眸，正要开口再说什么，殿门口忽然传来小太监高呼：“陛下到！”

她捏了捏我的手，示意下次再说，我心领神会，跟着她一起站起来，退后几步，跟着去外殿迎接陛下。

所有人都俯身行礼，我离我大姐姐极近，因而余光能够看到她刚有弯腰的姿势，便被一双手扶住。

而后，一道如沐春风的温和嗓音传出来，是陛下对大姐姐笑道：“不是免了你的礼？这里又没有外人。”

听到陛下的话，我的心舒坦不少，心想总算体会了一把那些小宫女的心情——近身体会到陛下对我大姐姐的宠爱呵护，任长辉宫里的谁都会笑弯眼。

我尚在评价，忽然见到大姐姐转眸看向我，对陛下介绍：“这就是我的小妹妹。”

而后她唤我近前，“阿枳——”

这语气，倒像是以前同他提过，我按耐住紧张发抖的双手，只差要立刻跪下给陛下磕一个头，又俯身行礼，向陛下请安：“见过陛下。”

这时候，我就得腹诽了：嬷嬷说请安时头要很低，不能直视天颜，为何人人请安时，还要说“见过”一词？我明明连陛下的鞋子都不太敢瞧！

前方那道声音笑了，对着大姐姐又开始说话：“阿城，我瞧着你家小妹妹倒是懂礼，不像你之前说的那般顽皮。”

我大姐姐尚未说话，我听了陛下的评价，已经很惊喜地挺直身子，敢直视天颜了。

我十分快乐，问：“阿姐之前同陛下提过我，说过我顽皮？”

面前男子剑眉星目，面色却格外温和，若不是知道他是执掌生杀大权的帝王，我真愿意相信他只是个温润的邻家哥哥。

陛下也弯了眸子，看我大姐姐一眼，回答我：“是啊。”

看来我大姐姐在我入宫前，已经给宫中我可能与之接近的人都做好了心理准备：我家小妹妹甚是顽皮，若有不守规矩的地方，也不要过于计较。

大姐姐对我细致如斯，我感动地又想流泪，好在如今人多，我不太好意思，很容易憋下去了。

我回答陛下：“陛下您有所不知，臣女也不敢隐瞒，臣女在家确实顽皮，入宫前还紧急学了三日规矩，为此我阿姐担忧我入宫闯祸，给陛下添了麻烦。”

说到最后，我忘记将“我”改为“臣女”，但是话已说出口，便心一横，只当不知道。

陛下果然笑了，他看向我大姐姐，心情愉悦，慢悠悠低声在她耳朵旁呼气，“阿城有心啦。”

我眼神极好，看着我大姐姐的耳朵，一点点红起来。

方才紧张的气氛没有了，我观察着陛下，觉得他是一个极好相处的人，况且我还有大姐姐护着，想到这两点，更觉无畏了。

菜肴一一上齐，陛下拉着大姐姐落座，也赏赐了我一个座位，我见他笑着剃好鱼肉，放入大姐姐的小碟中，一高兴多拔了两口饭。

陛下看向我，忽然问：“小阿枳，对于朕这姐夫，你来评价评价。”

骤然被点名，骤然要评价陛下，我尚未吞下的一口饭卡在喉中，差点就将自己憋死。

我急忙伸手拿就近的茶水喝下，缓上口气，看我大姐姐一眼，她的脸颊微微红了。

但面色依然平静，只道：“陛下言错。”

我在心中想：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帝王错了的，在后宫中，是否只有我大姐姐一人？

大姐姐既成了陛下的妃，自然在我心中便是“姐夫”，可这只是民间的称呼，我姐姐并非是陛下正妻，他用此自称，可见对大姐姐分外偏宠。

我忍不住笑了，勇敢与陛下对视，坦然道：“陛下和我阿姐在一块，当然是极好的，不过我也想告诉陛下一件秘密：我阿姐特别喜爱您。”

话音刚落，我大姐姐手中的筷子抖了一下，她忍不住唤我：“阿枳！”

我甜甜冲我大姐姐笑了下，决定装傻。

果然陛下起了兴致，他伸手去握我大姐姐的纤纤玉手，心情分外不错，“小阿枳，你倒说说，阿城如何喜爱我？”

我是个老实孩子，所以很老实地回答了：“陛下，我阿姐性子冷清平淡，闺阁十五年，从来不喜外出参加什么赏花宴、赏雪宴，少有的几次出门，也是去书铺买书……”说到这里，我注意到陛下的眉目染上笑意，看了我大姐姐一眼，似乎传达了某种两人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她平日莫说对陌生人，便是对我也是五次只有三次温柔，更别说笑意款款，眉眼生春啦！方才我见阿姐看陛下的神情，却是如此缱绻，陛下或许觉得平常，但于我而言，却是十几年没见过的罕见之景，我可羡慕您啦——”

我这一席话说完，陛下显然很高兴，看着大姐姐盈盈带笑，甚至筷子也不动了，扭头问我大姐姐：“阿城，可是如此？”

被问之人面色微冷，耳朵却是红的，夹了一块藕放入陛下的碟中，语气是努力维持的平静，说道：“吃菜。”

陛下看着看着，忽然拉过大姐姐，拥住她，轻声喟叹：“阿城，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从我的视线里，便看到大姐姐紧了紧指尖，而后回拥住了陛下。

方虞姑姑站在大姐姐的身后，我抬头与她对视，两人有默契地笑了下。

午膳后，陛下在大姐姐寝殿中小憩，大姐姐陪着他，我闲着无聊，便坐在殿门口，和值班的小宫女说着闲话。

一来我有意与大姐姐身边的人亲近，二来我也想尽快了解宫中情况。等到苏淮挎着医箱过来时，我和小宫女已经俨然如同一家人，齐齐伸手拦下他。

苏淮已经换上深蓝色官服，明明天光下，他身形挺拔面容如玉，格外好看。

小宫女向苏淮解释：“苏院使，陛下在此，我家娘娘正陪着小憩，您若不急，稍等片刻。”

而我，我站在一旁，正大光明瞧着苏淮的脸庞，忽然很想吟诗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然而我的这个想法很快被自己扼杀在摇篮里，因为我肚子隐隐犯痛的感觉加重了。

面前刚好有苏淮这个大活人在，寻医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便轻轻拉了下苏淮的衣袖，忍痛道：“要不表哥去偏殿等会儿，正好帮我看看，我似乎积食了，肚子疼……”

我疼得渐渐无力，头脑也昏沉迷离，看到苏淮凝视了我一瞬，脸上竟露出急色，伸出手扶着我进入偏殿。

我一坐下来，便趴在桌上，唉唉喘气。

苏淮打开医箱，摆上脉枕，为我号脉，问我：“积食？午膳吃了些什么？”

我想了想，对他道：“噎下去两口饭，其实最多的是栗子糕，我吃了五块。”

苏淮不解问我：“你午膳吃糕点做甚么？”

“是饭前垫肚子。”

“我送你入宫时，离宫中午膳时间只有半个时辰，你肠胃不好，岂能空腹多吃？”

我：……

我觉得我这表哥，实在固执，我对他说我积食腹痛，他问我吃什么也罢了，为何不立刻开药，偏要逼我说出“嘴馋贪吃”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