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周五那天,柏阅冬和庄遂平买了些香蕉和梨,背着书包就到严先生家去了。刘巍思和严先生刚剁了饺子馅,正发面呢,就听见敲门声。刘巍思忙去开门:“你们来啦!”
柏阅冬提着果篮,大大方方走进屋,见严先生正系着围裙和面,笑着打了声招呼:“严老师好。”
庄遂平跟在后面,也跟着问了好。
严先生笑呵呵的:“你们先坐,巍思给同学倒水,我和了面就来。”
柏阅冬把果篮放在桌上,问:“我们是吃饺子吗?”
柏阅冬今天穿了一件白色衬衫,一条米色裤子,皮带一扎,跟个小大人似的,跟刘巍思和庄遂平站一起,显得又干净又前卫,明显是城市里的小孩,外加皮相长得好,一双眼睛看人坦坦荡荡的,很难叫人不喜欢。
严先生笑笑:“巍思说你要吃那几样菜,我已经叫饭店晚点送来了,饺子是刘巍思非要吃的。”
柏阅冬立刻喜上眉梢:“谢谢老师!”
师生四人就坐在客厅上课。原本庄遂平是端端正正坐在木沙发上的,笔记本放在膝头,一看刘巍思和柏阅冬都直接盘腿坐在地上,还刚好能把本子放在茶几上,立刻有样学样:“我也要这样坐。”
严先生坐在沙发上,往后头靠了靠,很是放松:“小庄,你不用学他们,怎么高兴就怎么坐好了。刘巍思在家里,打滚也是有的。”
刘巍思顿时睁大了眼睛:“我哪里在家打过滚?”
“逃罚的时候么,一边哭一边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刘巍思吱哇乱叫,打断了老师的话,生怕自己的丢脸样子被同学们知道,“老师,快点上课吧,我想早点吃饭。”
严先生宠溺地笑笑:“好,我们来上课。上节课我们讲知人论世了,读作品要联系作家的生平经历,但是我们要注意,这些生平经历不一定都是明明白白摆在那里给你们看的,而且这些影响也不一定是显性的,所以我们要去找到从经历到创作那条隐秘的线……”
严先生滔滔不绝,学生们边听边记,半点神都分不了,刘巍思甚至没注意到老师的茶杯已经空了,待得一个多小时后严先生让他们提问,他才去帮老师加水。
“老师,”柏阅冬用手支着脑袋,“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一个人的生平经历影响了他的心理,他的心理又形成了相应的创作个性,他在创作个性的主导下创作出作品,这些作品表现出的总的风貌就是他的创作风格。”
刘巍思把茶杯放在老师面前,道:“我觉得不对,是经历影响了心理,还是心理影响了经历呢?或者,相互影响?”
“我觉得是这样的,在一些个人选择上,可能是经历和心理相互影响,但是由社会环境决定的那些大事件,作家也只是被历史潮流裹挟而已,肯定不是他们的心理影响了生平经历。”
严先生赞许地点点头:“阅冬说得好。”
柏阅冬得了一声赞赏,更来劲了:“所以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对一些所处环境不好的诗人太苛刻了?他们未必是才华不如别人,心胸不够开阔,而是整个社会对他们都太友好了,要是把李贺放到盛唐,说不准比李白杜甫还厉害呢!”
刘巍思有点说不出话来,阅冬这话说得,有点大逆不道啊!
可是严先生却没有反驳,还是很温和的样子:“小庄呢?小庄有什么想法?”
“啊?”庄遂平有些懵懂,他们的交流太快了,他跟不上,“我暂时没有。”
“不要紧张,学术讨论嘛,就是让你们相互交流观点,捋清自己的逻辑,找出漏洞,这对你们的学习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方式。”
庄遂平也很想像柏阅冬那样交流,可是他好像懂的没有那么多,有些话也不知道对不对,最后都不敢说了:“所以,到底是经历影响了人的心理,还是人的心理导致……”
“这哪有答案啊?”柏阅冬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又不是写试卷,你说的有道理就行了。”
可庄遂平并没有安心,反而更加茫然了。
严先生笑笑,道:“做研究,要有观点,但是你的观点要用事实来支撑,现在不懂没关系,多学习,慢慢就懂了。”
庄遂平只得点了点头。
晚饭吃得很热闹。平时家里只有严先生和刘巍思两人,偶尔其他师兄师姐来,但也很拘束,不像今天柏阅冬在这里,一边吃还要一边点评菜做得怎么样,逗得严先生开怀大笑。
只是,这样温馨的氛围,庄遂平始终开心不起来,刘巍思和严先生的亲密、柏阅冬的伶俐都像是一种反衬,让他显得更加笨拙和不讨喜。
更不要说他的老师还是纪慎那样的严师。
其实就算是严师……庄遂平想起那日在办公室看到的场景,并不怎么害怕,就像他说的,他可以接受,只要老师也能像对刘巍思那样对他。
可是,到底是不太可能的吧。
欢声笑语中,几人吃饱喝足,庄遂平自觉地帮忙洗碗擦桌。严先生怕他们回寝室晚了被登记,赶紧催着刘巍思送同学走。柏阅冬一边剥香蕉一边道:“不用送了,我们自己走就行了,哎,等下,再给我个香蕉。”
刘巍思什么香蕉和梨都往他们手里塞:“赶紧走赶紧走,我送你们到楼下,你们自己回去。”
“楼梯我又不是不会下,你又没点诚意,我还以为你要背我。”
“行了啊,柏阅冬,给你脸了。”
柏阅冬嘻嘻哈哈地下了楼,招呼着后头的庄遂平:“快点,遂平,回去了。”
庄遂平拿着刘巍思整理给他的文章,慢条斯理地道谢又道别,磨磨蹭蹭好一会,再一回头,发现柏阅冬小跑着就走了,昏暗中似乎是追上了另一个人。
“老师!”
柏阅冬喊的正是他的导师秦昭阳。秦昭阳看着比纪老师年轻些,中等身材,一张圆脸显得不那么严厉,偏生小眼睛里冷光闪闪,常让学生不寒而栗。秦昭阳刚从家里出来,准备去学院办公室拿点东西,不曾想碰上学生,回头瞧瞧他跑来的方向,问:“去严老师家里吃饭了?”
柏阅冬骄傲地点点头,道:“原来老师您也管严老师叫严老师啊,那辈分不是乱了?”
秦昭阳双臂抱在胸前,冷哼一声:“你还知道辈分呢?”
“当然了,不然我以后怎么欺师灭祖呢?”
秦昭阳:“……”
秦昭阳在学院里是出了名的毒舌,别的老师哪怕是年龄辈分高的,都不愿意招惹他,谁也不想突然听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出堵心三天的话。可是自认毒舌的秦昭阳也绝不会想到,他的第一个研究生,他的开山大弟子,竟然跟自己是一个路数!
竟然还骑到他头上了!
他就不该考虑什么学生的尊严!
“发了篇文章让你高兴坏了吧,也是,好好珍惜吧,不知道有没有下次呢!”
“老师,您上次发文章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吧,怪不得这么久没发出文章。”
秦昭阳暗自握紧拳头:“我那叫精雕细琢,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写了几个能看的字就到处招摇。”
“是你让我投的,”柏阅冬一脸无辜,“唉,我也明白,毕竟老师您发不出文章,我的文章发出去对您来说也是个安慰。您放心,我会努力的,让您发不出文章也能抬头挺胸地做人!”
“柏阅冬,说真的,你爹妈把你生下来,发现你会说话,挺遗憾的吧。”
柏阅冬点了点头:“非常遗憾,他们觉得我能说的话那么少,根本没办法展现我卓绝的智慧!”
秦昭阳:“……”
“你要是选纪老师当老师,你就等死吧。”
“啊?那选您当老师,我不会要……”柏阅冬在腹部上比划了一下,“等着生吧?”
秦昭阳气得不轻,一巴掌拍他脑袋上:“一天到晚那么能说,明天就把你的文章拿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又叫我不要招摇,又要看我文章,老师您……您就是嫉妒我吧?”
“柏阅冬你行了啊,蹬鼻子上脸的,明天不来你等着,有的是法子治你!”
“老师快快收下我的贿赂,”柏阅冬把手里的香蕉塞给他,“请您做一个没有原则的老师,看在徒儿如此孝顺的份上,饶我一回。”
“你这个逆徒,不孝就算了,还这么抠门,贿赂都没点好东西……”
庄遂平隔着几步的距离一直跟着他们,心中又更复杂了些。巍思和严先生那么温馨,阅冬和他老师那么有趣,只有我,还不知道怎么去面对纪老师……
第二天是周六,按理说完全可以睡懒觉的,但是柏阅冬这个逆徒昨晚被耳提面命,故而特地调了闹钟,起个大早,收拾完,吃了早饭就去找秦昭阳了。
秦昭阳的办公室和纪老师的办公室在同一层,只是人家纪老师的办公室在一层楼的中间,敞亮敞亮的,至于秦昭阳的么,左拐右拐,孤零零地坐落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办公室门开着,秦昭阳正背对门口脱外套,显然是刚到。柏阅冬敲敲门:“老师。”
“进来,门关上。”
柏阅冬关了门,走到办公桌前,也不等老师叫就拉了椅子坐下,开门见山:“我没有文章。”
“你个孽徒!没有文章不会写?不写就把手剁了!”秦昭阳瞪了他一眼,坐下,“为了你,为师我可是舍弃了周六啊,你今天不给我说出个一二三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明明是您让我来的,您也可以下次再叫我来啊!”
“别说有的没的,这半个月干什么去了,书呢?读了没有?问题呢?”
说到正经事,柏阅冬也得认真起来:“我读了一点词,发现一个问题,冯延巳、晏殊、欧阳修这三个人的词,经常会被搞混。有些词会同时收在这几个人的集子里。我觉得这个可以写一写。”
这也许是秦昭阳能容忍柏阅冬比自己还毒舌的原因——这个小孩太有学术思维了,他看问题又快又准。
“你怎么想的呢?”
“第一当然是他们身处高位的相似性,导致审美心理的趋同;第二可能是到晏欧那会,能把词写得出色的人并不多,可学的对象就更少,冯延巳成为了他们的上佳选择。其他的我还没想到,”柏阅冬眉毛一扬,“老师赐教?”
秦昭阳还是很高兴的,第一年收学生就收了个小天才,连惯常的嘲讽语气都收敛了不少:“知道要让为师赐教了?”
“我等逆徒,师父若不赐教,只能出去丢师门的脸了,师父您也不想这样吧?”
半是威胁半是玩笑的语气,连带着小脑袋一歪,秦昭阳都被他逗笑了。
“你这个样子,在纪老师那里,现在就要脱了裤子打屁股。”秦昭阳往椅背上一靠,看他有些不相信的样子,还补充说明,“不信你去问刘巍思。”
柏阅冬的表情从不可思议变成鄙夷:“他这么大个人,不会打不过纪老师吧?要是我,不管他用什么打,我都肯定抢过来,折断,丢掉!”
秦昭阳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竟然一点都不觉得违和,柏阅冬他好像……真的干得出来这种事……
“等你落到纪老师手里的时候再说吧。”
“我怎么会落到他手上?他又不是我导师。”柏阅冬斜眼睨着秦昭阳,“老师您不会半路陨落,然后只好托孤,将我交给纪老师吧?”
秦昭阳:“……”
真的,他就没在这小孩嘴里听到过一句人话!
“我是看你一副学术新星的样子,过几年要读博,人严先生是刘巍思的,你肯定要考虑纪老师啊!为师是在替你打算将来!”
“哇!师父您不会到那时候都评不上博导吧?”
大学刚恢复教学秩序的头几年,全国博士都没几个,自然也没有那么多博导,更何况,秦昭阳这一年才开始当硕导,哪能一步登天当上博导?故而这话听着不爽,秦昭阳也没话回,只能白了他一眼:“是啊,为师现在就盼着你早日当上博导,收了学生,来喊我师爷。”
“师父放心,徒儿会努力让您当上师爷的!”
“别贫了,赶紧的讲你的文章,听着啊,晏欧时代很接近,生活范围也有重合,你要考虑作品在传播过程中可能会出现的差错。还有,这三个人的作品流传这么多年,文献的记载也会出错,你要多方佐证,试一下把他们的作品分出来。”
柏阅冬垂眸思考了一会:“我觉得很难,第一风格太接近了,第二文献,文献不是我擅长的东西……”
“那就去找纪老师,正好提前交流交流。”
柏阅冬对纪老师有点抗拒,扁扁嘴道:“我先把自己能写的写了吧。”
“行,为了锻炼你的能力,为师交给你一项任务,”秦昭阳站起来,拍拍桌子最右侧的一沓作业,“这是为师给本科生开的选修课作业,你今天就在这里帮为师把作业改了,成绩登好,懂了吗?”
柏阅冬两道眉毛竖起:“您这是师父啊还是工头啊?”
“师父我这不都是为了你好么?”秦昭阳心情舒畅,拿起外套就要走,“走的时候记得帮师父关好门,虽然师父我家徒四壁,但也实在不想连墙壁都被偷了去,懂吗?”
柏阅冬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于是秦昭阳朗笑着走了。
一入秋,时间就过得飞快,温度一天天降下去,叶子一片片飘落,人也一点点懒起来。第二次读书汇报来临时,柏阅冬还没有写完那篇文章。
有了上次被纪老师怒骂的心理阴影,又去别的专业多方打听,柏阅冬怂恿刘庄二人另请严先生出席他们的读书汇报,不要再让纪老师来参加了。
刘庄二人欣然同意,严先生则有求必应地去了。
严先生一来,整个学院都温暖了起来。
学生们心理负担降到了最低,就连平日最没有自信的庄遂平也大大方方地讲完了自己的汇报文章。严先生听完三人的汇报,逐一点评:“看得出来,大家还是比较认真地对待每个月一次的读书汇报,这是一个学习和交流的过程,大家不用有太大压力,发现问题就去解决问题,完善研究,做研究,都是这样的。小庄这个有初步的框架了,但是你的语言还是散文式的语言,不是规范的学术表达,这个要注意。巍思这篇呢,之前也没有给我看过,曹丕和陶渊明之间的关系,以前是没有人研究过的,巍思找到了一个很新的点,不过是不是可以再考虑考虑,你说的这些影响,是曹丕个人的还是整个时代的呢?阅冬这篇,是没写完的吧?”
果然是大佬,柏阅冬无处遁形,只得点了点头。
严先生没打算批评他,微笑道:“阅冬很聪明,也很巧,这篇应该是要写冯晏欧三人词作归属不清的原因,但是他没有写完,所以就把写好的这部分拿出来,加了副标题,从知人论世谈起,是真的很聪明。”
柏阅冬知道这是小聪明,也不敢真得意,道:“其实后面还会涉及词史的发展和文献的传播这两个原因,词史的发展已经在写了,但是文献有点难。”
严先生点点头:“做文献是比较难的,基础要扎实,还要细心耐心,你这么小就愿意挑战,勇气可嘉。这方面你可以多去请教纪老师,纪老师比较擅长文献。”
又是纪老师,柏阅冬僵硬地笑了笑:“谢谢严老师。”
“大家的水平,说实话不相上下,我觉得大家都写得不错,但我们还是要评一个优秀,那就……”严先生再次翻了翻这几篇文章,最后道,“阅冬吧。”
“谢谢老师。”
很平和的场面,没有剑拔弩张,没有汗流浃背,结束了大家还在聊天。
“阅冬,你这个文章写出来,是不是又要发了?”
“你等我写出来再说吧,我感觉下半学期我都得搭在这篇文章上,希望我老师别再找我给他改作业了!”
“你看,我上有师兄师姐,就没有这个烦恼。”
“你没有这个烦恼,是因为严先生不用上本科生的课了吧?!”
“也对……”
几人前后离开会议室,严先生走在最前面,想想还是回头唤了一声:“小庄?”
庄遂平连忙上前两步:“严老师。”
“小庄,你是不是还没有找到研究的方向?”不是自己的学生,严先生也只能稍作提点,“你上次写的是公安派,这次又写到袁枚了,当然,这二者有相似之处,都讲究性灵,但是,我看你的行文,似乎还很茫然。”
庄遂平感到一块大石头堵住了胸口,呼吸不顺畅,哪哪都不自在。自从上次他撞破纪老师打刘巍思,除了上课以外,他就再没找过纪老师了,纪老师也没找他,他一个人,盲人摸象。
他其实没有奢望能像刘巍思一样和老师住在一起,但至少能偶尔见一面,交流交流。每次周六早上,柏阅冬都会早起,抱怨他要去帮老师改本科生的作业,那时候他躺在床上,心里都是羡慕:纪老师也要上本科生的课,怎么不让他去帮忙改作业呢?
可是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他一个没有读过本科的人,怎么配改本科生的作业?
“严老师,我觉得,来读硕士,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严先生笑了笑,道:“你想象中是什么样子呢?”
“我想着,可以随便读书,喜欢什么就读什么,也不会有太大压力……”
“随便读书,想读什么就读什么,确实是这样的。”严先生道,“你们才刚开始,就要多读,读得越多越知道自己对什么感兴趣。但是泛读的同时也要精读,要有问题意识,学术眼光,其实这是阅冬的长处,你要多跟他学。”
“严老师,其实还是我跟纪老师之间……”
“每个老师有每个老师的风格,纪老师还有个研二的学生,你师兄,他们也不是经常见面的,只是有问题了才交流。你初来乍到,还没有习惯,以后习惯了就好了。”
原来他还有一个师兄吗?可是纪老师什么都没说过啊!虽然是被严先生开导了,可庄遂平却觉得更郁闷了。
而此时郁闷的庄遂平还不知道,他的文章即将被送到纪老师的案头接受审视,直到他在下一次纪老师的课后如愿以偿地听到了那声冷漠的“庄遂平,跟我来”。
庄遂平一惊,差点把自己的书摔在地上,也来不及跟其他同学说再见,慌里慌张地就跟了出去。
庄遂平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这还是第一次纪老师叫他到办公室来。他故作镇定,走进办公室,把门关上,站得端端正正的:“老师。”
纪老师看他跟木头似的就气,拍了拍桌子上放着的文章:“你过来,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庄遂平记得,刘巍思就是在那个位置挨的打,他呢?现在走过去是不是也要挨打?还是说,纪老师都不屑于打他?
“过来啊!”
庄遂平骇了一跳,不敢再拖延,快步走了过去,低头一瞧,这不是他最近的读书汇报吗?怎么在老师这里?
“你觉得写得怎么样?”
庄遂平羞愧地低下头,小声道:“写得不好。”
纪老师冷哼一声:“你也知道写得不好?那我要问你哪里写得不好呢?你怎么说?”
自然是哪里都不好,可是庄遂平不用说出口,就知道纪老师不会喜欢这个敷衍的答案,于是他只好沉默。
纪老师作为系主任,又要带研究生又要给本科生上课,还要处理行政工作,一天到晚忙到脚不沾地,那几天刚头昏眼花地训完那一群不好好背书的本科生,一回来严先生就把这篇狗屎一样的文章拿给他了,他这才知道,研一的学生已经进行第二次读书汇报了。
于是他从那天一直气到现在。
一群人开了读书汇报,没有一个人知会他;庄遂平写了文章,还没拿来给他过目就直接拿去汇报;最严重的问题是,这写的都是什么啊?!
这会更是一问三不知,那还读什么研究生?!
纪老师一肚子火,根本压不下去,硬邦邦问:“我问你,谁教你搭的这乱七八糟的框架?!”
庄遂平两腿抻得直直的,像有人在后面扳着他一样:“我、我跟着刘巍思……”
“那你看人家写的什么文章了吗?还是就看了个框架,把小标题拿来套一套?你的文章跟人家的文章一样吗?跟着刘巍思跟着刘巍思,你怎么不跟着人家一样优秀?!”
庄遂平眼眶中顿时溢满泪水,随时都会掉下来,多跟刘巍思学习,不是您说的吗?为什么现在又不是了?我到底要怎么做才是对的?
“我再问你,要开读书汇报,为什么不来告诉我?”
庄遂平吸了吸鼻子,努力把眼泪往回倒:“我以为不用。”
纪老师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耐着性子继续问:“那文章呢?写了为什么不拿来给我看?”
“我……”
我不敢啊老师。
“你以为你写得够好了不用我看了是吧?那你还读什么研究生?直接毕业好了。”
庄遂平垂下眼眸,悄悄落了一滴泪,在脸上留下一点冰凉的触感,但他不敢动手擦,仍旧那样站得服服帖帖:“对不起,老师,我以后不会了。”
“还跟我说以后?你把现在做好了我就感恩戴德了!”纪老师深呼吸一口气,忍不住揉揉眉心,“庄遂平,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我知道,来读研究生,可是如果再被问读研究生要做什么,就真的不知道了。也许,一开始选这条路就是莽撞的,冲动的,并没有想到这条路上会遇到的各种情况:过于优秀的同学,耐心不足而严厉有余的导师,还有这个怯懦自卑的自己,每一个人,都是这条路上巨大的绊脚石,随便一块,都足以让我跌倒在这条路上,灰头土脸,再也抬不起头。
但是这些话,是在过分矫情,无论是跟谁说,都很难被共情吧,这里的人,从老师到学生,每一个都闪耀着自信的光芒,谈吐间都是渊博的学识和优秀的品质,谁会在意我这样的人?
纪老师……纪老师您有过这样被拿来比较的经历吗?有过被骂到脸都抬不起来吗?没有吧?所以您才会觉得一切都很简单。
其实这些事对于我来说,已经难于登天了啊!
庄遂平始终没有说话,纪老师也彻底失去了耐心。原本打定主意不对其他学生动手的,可是庄遂平实在太能气他了,简直像是上天派来折磨他的一样。纪老师拿过戒尺,敲敲桌边:“手,撑在这里。”
庄遂平有些不敢相信,这是要打他了吗?像教训刘巍思那样教训他,老师是愿意承认他、接受他了吗?在这样的责打之后,是不是也会有像对刘巍思那样的重视和赞赏?
一潭死水的心情忽然有了些波澜,庄遂平几乎要为他的屁股即将遭受一顿戒尺而感到高兴。
“要脱裤子吗?”
纪老师眼里闪过一丝烦躁:“不用,撑好。”
庄遂平小时候挨过父母打,每当他闯祸了,父亲或母亲就会拿起角落里的扫把棍或鸡毛掸子,不拘什么地方,“噼里啪啦”地就抽下来,把他打得身上到处都是伤。但是他知道,纪老师的戒尺不是那样的。他记得刘巍思挨打的模样,撑在桌边,动也不能动,戒尺只落在他的屁股上,带着些难言的庄重和神圣感。
直到双手撑在桌边,双腿往后一步,学着刘巍思的样子撑好,庄遂平才明白过来,他向往的并不是挨打,而是一种纯粹的师生关系。在那样的师生关系里,有责骂,有训诫,有疼痛,但也会有关怀和温情。
他愿意通过训诫和疼痛抵达这段关系的终点——充满温暖和爱意的亲密。
只是纪老师并不知道学生在想什么,也并不感兴趣,他唯一的任务,就是用戒尺告诉庄遂平,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纪老师将戒尺搭在隔着裤子的臀部上,道:“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如果有不理解的就问,今天过后,我不会再重复这些事情。”
裤子下的两团肉满带着恐惧颤抖了一下:“是,老师。”
“啪!”戒尺离开臀部又兜风抽下,抽在颇有厚度的裤子上,是闷闷的声响,但是着肉的疼痛并没有少太多,庄遂平猛地一吸气,脖子上的青筋和锁骨都瞬间凸起,过了会才慢慢平复下去。
“你写的所有文章,无论是读书汇报、课程论文还是以后的投稿论文、毕业论文,初稿必须给我看过,我同意了你才能拿出去见人,明白?”
“我明白了,老师。”
“啪!”第二下如法炮制,抽在臀尖处,庄遂平还是想忍下来,却没能控制住,“嘶”了一声。
“你是我的学生,我是你的导师,除了上课以外,我们至少两周见一次面,讨论你的学习进度,但是我很忙,你要主动来找我,但是我希望你来找我的时候,不是浪费我的时间,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我会好好学的。”
“啪!”
“呃……”庄遂平右腿一打弯,差点变了姿势,幸而双手撑得稳。他没想到,这看起来毫无威慑力的戒尺也能这么厉害,才三戒尺,他的屁股就火辣辣地烧起来,这还是隔着裤子呢,那天刘巍思被脱了裤子打成那样,肯定疼死了。
“如你所见,我要求很高,所以被批评是正常的,如果我觉得有必要,也会动手,你可以不接受,但不会改变我对你不满意的事实。”
果然是不满意的,虽然早早就知道了,但是听老师亲口说出来,还是,格外让人失落。
“我愿意接受老师的一切方式,但是,”庄遂平咬咬嘴里的**,鼓起勇气问,“怎么做,才会让老师满意?”
“啪!”
“你不用迎合我,好好读书,好好写文章,完成学业就可以,你来读研究生不是为了让我满意,知道吗?”
眼眶禁不住湿了,所以其实是永远不可能让老师满意的吗?
“知道了。”
“啪!”
戒尺一下下责落,纪老师的话语也一句句道出,庄遂平忍着疼痛,不断应着些“知道”“明白”“是”,到最后也不知道到底打了多少下,只觉得整个屁股都跟放在火上炙烤一样,连碰也不敢碰了。
纪老师大约也是累了,放下戒尺时甚至揉了揉右边手臂,却没有看挨打的学生一眼:“回去吧,文章我会写好修改意见给你。”
庄遂平站起身,虚虚地捂住屁股,低声道:“老师再见。”
可是老师只是垂头看他那篇文章,并没有看他。庄遂平觉得有些难堪,不再说话,默默地退出了办公室。
穿着裤子,不知道伤成什么样了,回宿舍的路上,庄遂平只能强忍着,假装正常走路。可是每走一步,粗糙的布料都不免摩擦到红肿的皮肤,让他倍加煎熬。好不容易回了宿舍,庄遂平再也支撑不住,整个往床上趴去。
盘腿坐在床上看书的柏阅冬被他吓了一跳,问:“你怎么了?”
庄遂平疼得厉害,几乎没力气说话了,虚弱道:“没事。”
这可不是没事的样子,柏阅冬放下书,趿了拖鞋走到对面来,不知死活地往他屁股上抽了一巴掌:“到底怎么了?”
没曾想就是这巴掌让庄遂平猛地仰起脑袋,头上青筋暴起,痛苦到了极点。
柏阅冬顿时色变,再不敢碰他:“你到底怎么了呀?你不是跟纪老师去了吗?怎么回来就这样?他骂你了?”
庄遂平大口呼吸着,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缓缓摇头。
柏阅冬忽然想起什么,看看庄遂平屁股的位置,试探性问:“他打你了,是不是?”
挨打的时候,庄遂平没觉得有什么的,甚至觉得这是一个开始,有了这个开始,他和老师就会有发展,有更多温馨和亲密的可能。可是被柏阅冬这样一问,那些感觉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了屈辱。
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生,被老师用戒尺打了屁股。
柏阅冬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却已经明白了,义正词严道:“遂平,他没有权力这样做,他不能打学生,我要去告诉……告诉童院长。”
可是话一出口,柏阅冬又感到一阵荒谬。学校的老师们,年纪大一些的,是在那个旧社会中长大的,挨戒尺挨板子都是常事,年轻一些的则恨不能把老先生们捧得高高的,所有的规矩,简直是信条一样不能更改的存在。就像秦昭阳告诉他的,很多老师都打过刘巍思,这样的事情,只要学生不反抗,就会一直延续下去。
所以,他去告诉童院长其实没有什么用,说不定童院长打自己的学生比这还狠。
但是,他也不能看着庄遂平这样挨打呀!
“遂平,纪老师是不是每次都打你?”
庄遂平摇了摇头:“这是第一次。”
“你放心,以后他再打你,我就想办法去救你。”柏阅冬信誓旦旦道。
庄遂平一整天了,到这会才笑出来——老师们都喜欢阅冬是有道理的,他真的很可爱。
“要不要我帮你看看伤?”
“不、不用了,”庄遂平太不能接受柏阅冬来看他的伤了,柏阅冬比他小好几岁,跟他的弟弟一样,这也太羞耻了,“等会我自己看,不要紧的。”
“那我去校医院给你买个药吧,上点药好得快些。”柏阅冬说罢,也不等庄遂平应答,便三两下换了他的小皮鞋,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庄遂平挨打这件事很快一传十十传百,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刘巍思在家也免不了嚼点舌根:“我说纪老师最近怎么不理我了,原来是教训他自己亲学生去了,遂平也是可怜,不过总算救了我。”
严先生一边洗茶杯一边笑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你去看过小庄没有?也不知道伤得重不重,小庄是头回背井离乡地来读书,虽然不是小孩了,但还是要多关心。你纪老师忙得很,也不怎么管学生,你有空就多去看看,安慰安慰他。”
“以前我挨纪老师打,没见老师找人安慰安慰我。”
“还要怎么安慰你,你挨了纪老师打,一回来就往老师怀里钻,我一边给你揉屁股你一边哭,都给忘了?”
“哎呀哎呀,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刘巍思没想到扯出来自己的糗事,连忙否认,赶紧把话题引回到庄遂平身上,“老师您也别操心,我看阅冬把他安慰得很好呢,还说下次遂平被教训的时候就想办法去救他。”
严先生笑出了声:“胡说八道!怎么救?师父教训弟子的事,外人一插手,那还了得?”
刘巍思也没经历过这种事,想不明白怎么就了不得了,便没有再说话。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柏阅冬信誓旦旦说下的那句话,竟成了蝴蝶翅膀在大洋彼岸一次无意的扇动,接连引发了后来一连串事件,以至于他们后来再想起,都不得不感叹柏阅冬简直是推动他们专业人际关系变化的重要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