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星拿着手机,抬头看了眼正在摆弄投影仪的齐光,又看了眼紧闭的大门,然后按下了接听键,“喂,老妈。”
“小星,你去哪了?我待会儿得走了。”方蓉一如既往平和的语气,看样子并没有发现自己的手机被动过。
“你今天就要走了吗?”叶星问。
“嗯,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方蓉回答。
什么事情这么久都处理不完,你忘了你以前是个每天在家养花种草的家庭主妇了吗?
这些日子你都过的什么样的生活?
房子都抵押了,你又住的哪里?
叶星心里有一万个问题,反复到了口中又被压了回去。
现在并不是开诚布公的好时机,至少对于方蓉来说不是。她现在的生活一定一团乱,而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
那就起码不要给她添乱吧。
按照方蓉期待的样子独立生活。
想到自己的父亲入了狱,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叶星又觉得自己无法做到从容地面对生活。
虽然过去的十几年,这个父亲有和没有并没有差别,他永远都在工作,极少回家,也从未进入过自己的生活,甚至都没有过一次好好的聊天。
这十几年累积的疏离感,他早就习惯了。
以至于把父亲和监狱联系起来的时候,震惊之余,他有一种自己在所有的状况外的无比陌生的感觉。
那个人,真的是自己的父亲吗?
并不是冷血,否则刚刚怎么会在街上失控。
叶星压制住内心的挣扎,努力说服自己不要问,“妈,你去忙吧,不用担心我,我不会给你们添乱了。”叶星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含含糊糊地说。
电话那头的方蓉,疲惫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儿子,我就知道你会让我放心。”
“那你……”叶星顿了顿,继续说下去,“下次什么时候过来。”
方蓉没有立刻作答。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怎么才算把事情都处理完?
把老叶从牢里捞出来?把债务都还清?
她实在分身乏术。
而叶星又在高中的关键时期,不能出任何差错,所有的事只能自己担着。
电话长久的沉默,叶星不再像上次那样焦虑不安,他反过来安慰道,“妈,你什么时候来都行,不要太辛苦,嗯……每天保持联系。”
叶星突然变得这么懂事让方蓉几乎要热泪盈眶,这算是这段日子唯一的安慰了。
“车来了,我得走了,再见。”
她不敢再继续说下去,赶紧挂了电话。
“再见……”叶星回应着电话里传来的一串忙音。
叶星冷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盯着手机发呆。
与其说坦然面对这一切是因为自己懂事,更不如说是来自于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每当有事情降临时候,总是身体率先有反应,不管是生理上的发抖,还是情绪上的冲动,最后才能冷静下来,告诉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别折腾了。
这一切都恍然如梦。
自己在这个地方,遇到这些人,过着与以前判若云泥的生活。
从来都是不管在哪都能很快适应的人。
但从现在开始,要接受自己将成为——不管离开谁都能好好生活的人。
如果不是要接受这些之前无法接受的事,成长也就无所附丽吧。
手机黑屏很久了,叶星仍然保持着最初的姿势。
齐光早就注意到叶星今天的反常,也注意到了他盯着黑屏的手机一动不动很久了,但他不敢去打扰。只能一次次无意间经过他往返于吧台和投影仪假装拿东西,顺便偷偷看看这家伙是不是睁着眼睛睡着了。
终于,在他第五次往吧台走的时候,叶星忍不住了,“你能不能消停点,晃来晃去跟在我眼前荡秋千似的!”
“哦,你没睡着啊。”
走了一半的齐光被叶星打断,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吧台干嘛了,只能顺了个水壶过来,帮叶星的杯子里倒满热水。
“真的,我不是植物,不需要这么多水,就算我是植物,也被你灌死了。”叶星嘴上抗拒着,手却十分诚实的把水端过来喝了。
“你今天……”齐光开完头,又把心里的疑问咽了回去,改口道,“看电影吗?试下新的投影仪。”
“弄好了?”叶星抬头看眼幕布。
“早弄好了。”
“也是,弄这么久,再不好我都要怀疑你智商了。”叶星收回目光,接着喝水。
齐光叹了口气,没有跟他争论。
“叶星同学,齐哥今天不跟你计较,但是,都记在心里了,明天再怼我,我就加倍奉还。”
叶星早就发现了,齐光虽然没有问什么,也没有多说什么,但是没藏住那点小心翼翼。
要放平时,齐光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打嘴炮激怒他的机会。
齐光一边划拉手机一边问,“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电影?”
“没固定,评分高的就行。”叶星回答。
“那就这个吧,9.1分。”齐光把手机递给叶星。
叶星接过手机,看着屏幕的海报念到,“沉静如海?”
“怎么样?看过没?”齐光拿回手机,问。
叶星并没有特别想看电影的心情,说实话,他现在脑子一团乱,只想安安静静呆着,这个电影名,倒十分符合他现在期盼的状态,“就它吧。”
酒吧的百叶窗之前被叶星拉上之后一直没打开,关了灯后整个店都进入了黑夜,当齐光将手机连上投影仪,把声音开到最大的时候,居然还真有了电影院的感觉。
而叶星头一次觉得电影的光如此刺眼。
他努力融入电影的剧情,眯着眼睛看字幕,想把那些文字塞到脑袋里,嚼碎。
他使劲看了很久才发现自己根本看不进去。
看了十几分钟,脑子也是空空的,只有眼睛的干涸提醒他的感官还存在。
真他妈烦躁,为什么眼睛这么难受,为什么呼吸越来越不畅!电影安静平稳的基调让他更加感到难以呼吸,他十分清楚自己眼泪的防线已经岌岌可危。
但好歹到了电影的泪点再爆发吧!
终于,随着电影里的钢琴声,叶星再也控制不住了,泪水一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靠!失败了!
防线一旦突破就只能倒戈,叶星干脆哭出了声音。
齐光抽了两张纸递过去,他其实并没有对叶星哭了这件事感到意外,在他眼里,今天的叶星就像一个在仙人掌树林里飘浮的气球,迟早会爆发,只是没想到他爆发得这么快。
还以为至少得喝上几杯。
也没想到这家伙会像个小姑娘似的哭出来。
叶星自顾自哭着,睫毛上满是泪水,睁眼都费尽,也没看到递过来的纸巾。
齐光叹了一口气,帮叶星擦干净眼泪,“脸都哭花了,小姑娘。”
“你他妈……”叶星右手接过纸巾,抵着眉心低下了头,“才小姑娘。”
“聊聊吗?如果方便的话。”齐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叶星仍然低着头,“我能信任你吗?”
齐光觉得这个问题十分好笑,也只有小姑娘哭的时候才会问这句话了。
但是,如果细想的话——
叶星作为为数不多去过自己家,并且还同床共枕过的人,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信任这种问题,一切都发生地顺其自然。
很多东西当你意识到的时候,其实早已忽略过去了。
还没来得的回答叶星的问题,叶星猝不及防就开了口,“你知道什么是非法集资吗?”
齐光皱了皱眉头,这四个字,光听前两个字就知道它的严重性了。
叶星接着说,“我今天才知道,我爸入狱了。”
齐光睁大了眼睛,震惊过后很快又恢复了原状,毕竟在他自己所经历的事情中,别人的生活都还算在意料之内。
但是对于叶星来说,这已经是天塌下来的事了,这个成长一路都顺风顺水的少年,一定从来没有这么哭过。
他拍了拍叶星的背,“你妈妈告诉你的吗?”
叶星抬起头,双目无神得望着前方,“我妈根本不说,是我翻她手机……什么非法集资还有破产……呵,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叶星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自嘲地重复了一遍,“我什么都不懂……”
齐光在自己有限的经历中没有安慰过人,他看着叶星的样子,有些心疼,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思来想去才说,“叶星,阿姨不告诉你肯定有原因的。”
“是啊,可不就是……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而且……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跟我爸不熟,我其实……我其实并不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可他毕竟是我爸,出了这事,我怎么可能不难过。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可能……我可能……哎,齐光,给我杯酒吧。”叶星第一次觉得说话这么费劲,要么喘气,要么说话,时间得匀开才行。
他一摸自己的脸,靠,又他妈哭了。
齐光问,“你要喝什么?”
“有没有那种喝了就能忘记烦恼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就这种感觉的。”叶星依然双目失神地看着前方。
“解忧酒没,**酒有。”齐光说。
叶星终于回了神,“我靠?你们这什么店啊。”
齐光勾了下嘴角,站起身去了吧台。
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了倒满了的两个啤酒杯,“来吧,偷偷给你一杯冰啤,算我请你的。”
“这你也好意思请。”叶星接过啤酒。
“爱要不要,调酒师明天才上班。”
齐光暂停了电影,起身去开窗子,叶星制止了他,“就这样吧,别开窗,刺眼。”
“行,那我开个暗点的灯照明。”
齐光打开灯,关闭了投影仪。
所谓“暗点”的灯,果然很暗,叶星差点以为自己是在地下室偷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