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冒险,慕悦特意掏出了周野给她买的随身小词典,翻翻翻,翻到细分小则里的用MAO开头的那一页,再用手指着清清楚楚印有“冒险”二字的那一行,晃着腿同他说,“周野,你知道什么是冒险么?词典上可说了,冒险得是一次非常非常刺激、不同寻常的经历。可不能像现在这样,随便坐几趟大巴车就把我糊弄了。”
她不安分,她坐哪儿都要扭来扭去,一会儿扒在窗口,把脑袋头手都伸出去吹风,然后给司机看到了痛骂一顿;一会儿又往他的身上靠,要么贴着,要么坐他大腿上;一会儿要站起来,学着没座位的那些旅人垫脚去够顶上的横杆。但她太矮了,够不着。她不安分,她的肚子里装满了五颜六色的东西,要拉着他一块儿下水。
“想要什么刺激的……”周野在外一律把她当女儿看,如果非得说些意料之外的话,就要凑到她的耳边,“就我们,就我们每天做的这些事情……还不够刺激么?”
他们,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们是什么关系了。炮.友?家人?合租的室友?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他们时常会扮演成互不相识模样,从生疏的路口走过,再在路尾牵上对方的手。
周野会在看见她的某一刻回想起自己年纪还不大,十五六岁,蹲在马路牙子上跟着工友开始学着喝酒、抽烟的时候,想起一同辍学的女工友,没打几年工就回老家嫁人了,想起来来往往的人潮,想起心无所定,渴望家又恐惧家的自己。
“不够。”女孩儿转过头来回看他,看他被风沙多吹了十八年的脸,贪婪道,“不够,只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根本算不上冒险。”
“那你想要什么?”周野为她拧开矿泉水瓶盖,想着反正也是无聊,不如陪她玩一玩,便问,“什么叫刺激?说到刺激的冒险,我心里只想到了杀人放火,但这听起来不太合适。”再不然,就是些不能和她说的脏东西。
她好懒,连手都不想动,只把一张嘴凑过来,咬住瓶口,微微仰头,小口小口地啜饮,接着伸手要他把脑袋低下来,她得趴在他耳边说。
周野很好奇。
“我们去废弃的屋子里探险吧,就我们俩,没有别人,只我们俩。”
她说出来的内容完全不值得这样神神秘秘。他觉得自己可能理解错了,转过脸问,“你确定只是探险?”
女孩儿点头,又摇头,再点头,最后用手扶着脑袋想了想,摇头,笑着问,“那件事还要问嘛?我以为你心里有数。”
男人听见是情事,咳咳两声,回正身子,左顾右盼看了看周遭的其他人,希望没人听见这段荒谬的谈话,接着转回头问,“为什么得是废弃的屋子。”
“你知道现在想找没人的屋子堪比登天,这些年中国各处都在造新楼,他们恨不得把马路掘了,再在上面盖屋子。再说了,谁知道废弃的屋子里有什么,人的尸首还是些晦气的东西,你不怕进去以后就出不来了。”
她听了只问,“你怕死?”
怕死。哪有人不怕死。他刚想严正声明地和她说明这件事的严重性,就听见她的质问,“你不是说了愿意陪我一起死么?废弃的屋子,正好,有棺有盖,可以给死后的我们当家。”
“没有家人的周野,没人要的慕悦,还有没人住的屋子,我们三个天生一对。只可惜没办法把我们睡过的那张床拿来,我挺喜欢它的,再加一个破破烂烂的床,就什么都不缺了。”女孩的话语天真,口吻里的惋惜就像好容易出远门结果没带上心爱的布娃娃那样。
听听她说的。
“你不是嫌脏么?”他突然回想起往事,想起初见时她眼睛里的嫌弃与厌恶,又想,她以前住的地方也不比自己住的好多少,干嘛对自己这么挑剔。心有不服,问她,“我那个屋子你都有一肚子抱怨。外面那种,没人收拾的烂房子,你就能待下去了?”
“我倒宁愿你选荒郊野外。坟堆听起来也靠谱。”
她非常确定,她非常确定地望向周野,点头道,“就是废弃的房子,你不是说农村里有很多么?我们可以去乡下找,说不定我们在去找慕娇的路上,就能找到一间没人看顾的房子。”
“就是那里,我们死在那里吧。”
她是认真的,她有在认真地为自己挑选坟墓,不能曝尸荒野,最后被野兽叼去,被他们捡到不知名的地方;不能是坟地,邻居都不认识,她怕生;孤寂的荒屋最合适,就他们两个人,有人陪着她。她是认真的。
这辆车是去江西的,还有半个小时就到,周野抬头看了眼司机的方向,禁不住吞了口口水。他有些忘记自己其实是个胆小鬼了,因为太怕死,给自己存了几万所谓的养老钱,因为太怕死,没办法接受与别人组成家庭,因为太怕死,所以变成个懦夫,无耻的懦夫。
现在居然有人诚心诚意陪着他寻死,这听起来,有些心动,他居然没办法拒绝。
“……丫头,我知道一个地方有荒屋。你愿意跟我去么?”他忽然把回忆翻出来,把封存在内心已久的过去找出来,找出某个被他舍弃的家,萌生了把所有的计划作废、把所有的希望扑灭的念头。不带她去找慕娇了,不带她去找未来和希望了,就这么往下走,掉下去吧。于是问,“你愿意跟我一起去么?那地方,我一个人没办法去。”
这是慕悦第一次看见周野眼里的迫切,如此迫切,甚至带了几分渴求,好像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被自下往上的狂风吸住,回不了头,需要一个人陪着他一块掉下去。
是个正常人都要拒绝,是个正常人都要拒绝,她却不拒绝。
“哪里?”她好奇地问,“只要不是去见慕娇,哪里我都愿意陪你去。”
她对母亲的讨厌已经到了不可回头的地步了,她当然希望自己获得被认可的身份,可她一想到自己得回去喊那个女人当妈,要看着他被那个女人耍得团团转,看着他掏出身上仅有的钱去买她的同意,也许要负债累累,也许要为她背上莫名的欠债。
她就一点儿也不想去见慕娇了。
就这么当个无名无姓的小丫头也挺好的,她这样想,就这么当个无名无姓的小丫头也挺好的,从来没在故事书上出现,也不需要在故事书上留下结局。所以她伸出手去碰周野的掌心,去抓住他,期待地问,“你想去哪里?”
男人停顿几秒,突然道,“我想带你去见我妈。”
“我妈和你妈,你只能见一个,你听得懂么?”
慕悦有些懂,又有些不懂,她不确信周野与自己的想法一致,便苦笑着追问,“苦涩的生与甜蜜的死,我只能选一个是么?”
他点头,无赖道,“和我处了这么久,还不清楚我就是个胆小鬼么?我也不知道我那点勇气,到哪一天会用完。我这人还好面子,不乐意听见别人在背后蛐蛐我。丫头,要是你陪我去见我妈的话,我愿意明天就死。”
少女不犹豫,她喜欢甜蜜的死。
“和你说个小秘密。我这辈子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有人可以毫不犹豫地爱我。遇见你之前,没人爱,所以我想尽一切办法像只臭虫一样活着,没趣味也要活着。可是我运气好啊,我遇见你了,我就觉得,我没遗憾了。”
“感谢你啊,愿意卑鄙地爱着我。”
他听了,心里有些难过,低头抿了下唇,答,“说的什么话,谁感谢谁还不知道呢。”
他们的人生有了终点,她的心可以安定了,玩笑着问,“从这里去你家远不远啊?”
“远,我用了十八年也能没走回去。”
“那我们这次要用多久?”
“三天。三天够不够?”他不打算回头。
“够。”她抓着周野的手,放在心口,答,“我们就到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