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末时分,寒山寺的钟声在湖面上回荡,似乎在诉说着一段即将落幕的故事。在住持和苏舜钦的相送下,陆郁雾一行人踏上回滁的客船。
客船是住持特意安排,舱内布置得温馨而雅致,让人心生宁静。
先前捕获的刺客亦被同行带上船。这些日子里,王郎君并未苛待于他,反而是每日带其前往正殿聆听禅师的讲经布道。经过数日的熏陶,此刻不仅对所犯之错有了深刻的认识,还在慧觉禅师面前重复了之前在众人面前的忏悔之词。
更值得一提的是,此刻竟心生皈依佛门之念,希望能够投入慧觉禅师门下。然而,这一请求却被慧觉禅师婉拒。他认为,皈依佛门需讲究缘分,而刺客身上仍带有红尘之气,尚未了断尘缘,故不适宜成为出家人。
陆郁雾立于智仙身旁,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刺客身上。她心中暗自思忖,此人因果纠缠过多,的确不适合投身佛门,否则恐将为清静的佛门招来不必要的祸端。
片刻后,舱内仅剩下陆郁雾、慧觉禅师与智仙三人。正当陆郁雾准备走出客舱时,慧觉禅师的声音突然响起,“陆娘子,贫僧有几句话想要与你单独谈谈。”
说罢,慧觉禅师的目光转向智仙,“智仙,你暂且回避一下,为师有些话想要与陆娘子单独交流。”
智仙在二人之间投以探寻的目光,虽心中好奇,但仍遵从师命退出舱外,并在门外坐下继续参禅打坐。
舱内,慧觉禅师注视着陆郁雾,缓缓开口,“陆娘子觉得智仙如何?”
陆郁雾闻言,目光转向慧觉禅师,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住持佛法高深,堪比玄奘法师,日后定能有所成就。”
慧觉禅师听后,追问道,“陆娘子当真如此看重智仙?”
陆郁雾迎上慧觉禅师探究的目光,神色自若地回应道,“当然。我早年便与住持相识,互相引为知己。他学识渊博、我们二人每每交谈都颇为投契。禅师可是担心我会影响住持的菩提心?”
她轻笑一声,指甲轻扣着掌心,“慧觉禅师多虑了。我与住持不过是互相引为知己,并无他念。红尘俗事,又何尝不是一种历练呢?”
“慧觉禅师都明白的道理,住持又如何不理解?”陆郁雾维持表面上的平静,“总之,我不会碍了他的菩提心,我与住持不过是志同道合的知己、是惺惺相惜的朋友。”
舱内的对话清晰地传入智仙耳中,他手中的持珠在不经意间被拨动,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陆郁雾的一颦一笑,那些细微的表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
被吹乱的湖面,始终都泛着涟漪,从未曾消停。
“陆娘子能够明白此理,老衲甚感欣慰。”慧觉禅师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智仙乃是我的法嗣,日后定会有所成就,或许他无法达到玄奘法师那样的高度,但未来成就非凡,这毋庸置疑。”
“那是自然。”陆郁雾毫不犹豫地回应道。
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坚定的信念,“住持必将名垂青史,为后世敬仰。”
每一个熟悉《醉翁亭记》的都知道那位与欧公互相引为知己的山僧智仙,都知道他曾为欧公修建后世闻名遐迩的醉翁亭。
慧觉禅师闻言,不由得笑出声来,他摇了摇头,只当她是孩子心性,他出声道,“开化禅寺近年来香火鼎盛,这都归功于你的付出。若非你亲自掌勺,开化禅寺也无法扬名于周边。”
陆郁雾谦虚地笑了笑,“慧觉禅师过奖,出家之人最是讲究善缘,我便是覥着脸也想要将这善缘结下,好让到时候佛祖保佑早日觅得良婿。”
她的语气中透着一丝俏皮,“我在寺内日日供奉佛祖,其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证,若是到时候佛祖让我嫁得中山狼,那我可不依!”
慧觉禅师闻言哈哈一笑,“你且放心,陆娘子心善,自然不会让你嫁得中山狼。”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陆郁雾便起身告辞离开客舱。
当她推开舱门的那一刻,正好看见智仙以跏趺坐的姿势坐在舱门口冥想。
她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要伸手去触碰他的脸。
在途中,她伸出的手无力地垂下,眼含眷恋地凝视了他几秒后,缓缓低下头,默默转身离去。
待陆郁雾的身影消失于视线,智仙方才睁开眼睛,目光追随她远去的背影,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回到客舱的陆郁雾见王婶正坐在那里悠闲地磕着瓜子,一见她进来,便热情地招呼道,“陆娘子,过来坐。这几天在寺里吃得清淡,嘴巴都快没味了。”
陆郁雾笑着回应,“等到了滁州,婶子可以去食肆大吃几碗辣子,保管你吃得心满意足。要是喜欢,我还可以送你几瓶,带回家慢慢品尝。”
王婶听后哈哈一笑,摆手道,“陆娘子真是爱开玩笑,我哪里能那样吃辣子,也就尝尝鲜罢。”说着,她竖起小拇指比划一下。
陆郁雾被王婶的话逗得笑出声来,连连附和。
见到王婶,陆郁雾的脑海中又想起之前客船上发生的事,虽说已经是几天之前,可每每回想起来又觉得心有余悸。
“王婶,都是我不好,若不是因为我……”陆郁雾自责地说着。
“此事怎能怪你呢?陆娘子无须苛责自己。”王婶握住她的手,温柔地安慰道,“你我两家相识多年,我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那日换作旁人,我们一家人的性命恐怕都难以保全。所以,你无须为此事介怀。”
说着,王婶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待明日我们将那刺客押到新太守面前,再叫来怀嵩楼的东家与我们对峙,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陆娘子,你就放宽心罢。”
听着王婶的宽慰,陆郁雾心中的不安逐渐消散,她感激地点了点头。
在事先与寒山寺住持达成的共识下,他们的船只沿既定的航线直达滁州,一路上未曾稍作停留。
伴随着冬日的脚步悄然而至,行船的速度受到些许影响,加之夜幕低垂得异常早,他们刚刚脱离姑苏地界,天色已然开始暗淡下来。船主贴心地准备了简单的餐食,然而除了王郎君一家外,其他人并未用餐。
在这样的情景下,陆郁雾依靠在甲板上,目光在朦胧的夜色中游移。她感概道,“上次行船突生变故,无暇欣赏沿途的风景。如今,倒可以静下心来,细细品味这夜间的美好。”
尽管此时四周一片漆黑,唯有稀疏的灯火点缀其间,但在她心中,这却构成了另一幅宁静而深沉的画卷。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寂静。
“娘子似乎对这夜晚的景色格外着迷。”
陆郁雾循声望去,只见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娘正对着她微笑。这位女娘便是船主的女儿,名唤四娘。
陆郁雾上船时便留意到,除了船主之外,船上还有四位女娘。从他们之间的谈话中得知,她们的娘亲如今怀有身孕,目前在另一侧的船舱内养胎安息。
从这四位女娘的言谈举止中,陆郁雾似乎察觉到一些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她微笑着回应道,“我久居滁州。此次前来姑苏游玩,夜晚的风景的确是首次领略。虽然四周的景色在夜色中变得模糊,但这份宁静与人间烟火的气息却格外动人。”
四娘听后轻笑道,“这一路下去,沿途的美景数不胜数。只是不知我还能有幸欣赏多少次这样的风景?”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陆郁雾察觉到四娘的情绪变化,有些不解地问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感概?”
四娘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们世代以水路为生,家在沧州。此次回乡,主要是让娘能够安心养胎。听郎中说,娘亲这次怀的是个男胎,父亲似乎为此颇为高兴。”
陆郁雾听着四娘的话,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涟漪。她无法直接安慰四娘,只能在心中默默庆幸,自己和姐妹能够拥有彼此的陪伴与关爱。
同时,她也对四娘一家的命运感到无奈与同情,想象着他们在男尊女卑的观念束缚下承受的压力与无奈。
她爹当年究竟承受了怎样的压力,毅然决然地携母亲离去,如今回想,那些所谓的流言蜚语足以在其身后投下长长久久的阴影,令他的后半生难以安宁。
她亦似命中注定般,步入了这沉重的历史脉络。
一声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四娘恭敬地回应后离去,留下她一人独自面对着茫茫的夜色。
她不过是这芸芸众生的一粒尘埃,终将被历史的洪流所吞噬。然而,即便深知这一点,她的心中难免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苦涩。
那苦涩如同锋利的刀刃,无情地割裂着她不愿意面对的残酷现实。
她站在甲板上,任由夜风拂过面颊,试图将眼中的泪水吹散。然而,那泪水却如同决堤的洪水,无法遏制地流淌。
“郁雾小友,何以哭得如此伤心?”
一道熟悉的声音打破夜的沉寂。陆郁雾抬头望去,只见智仙手持一方手帕站在她的面前。
他的声音温和而富有磁性,仿佛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可是遇见难过事?”
许是没有得到她的回答,智仙的声音再次响起,“郁雾小友若是不开心,可以寻找贫僧,贫僧愿意为你分忧解难。”
陆郁雾抬头看向智仙,只见他站在月光下,身影被微弱的灯火拉得修长,而那双眼睛却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仿佛能看透世间的一切纷扰,给人一种安心之感。
“郁雾小友……”
“我没事,只是想起昔年之事情感难以自制。”陆郁雾轻声道。她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努力平复心中难过的波澜。
“因为张施主?”
陆郁雾点点头,看向智仙,“住持怎会想到张郎君?”
智仙微微一笑,道,“从师叔口中略知一二关于张施主的事。几位女施主都是可怜人。”
他说到此处摇摇头,“正因经历过这些事,所以才想要立志让众生脱离苦海。”
当智仙话一说出口,陆郁雾就已经明白,方才四娘所言并非她所想的那样简单,亦或者说她早该想到这一点,只是她终究低估了人性之恶。
饥荒年代,百姓尚可易子而食,虽说如今太平,可谁又能保证不会再次发生这种事呢?
想到这些可能的场景,陆郁雾不禁感到恶心,干呕起来。
“郁雾小友……”智仙关切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陆郁雾想要回应智仙的关切,但干呕的感觉让她无法开口。
她勉强平复了一下情绪,第声说道,“我没事,只是有些难过罢。”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说到,“住持先前将我比作敢为人先者,但我却发现自己对某些事情无能为力。我真的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父母存在?”
智仙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惊愕之色,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陆郁雾继续说道,“我一直都知道世人看重男子,但承受怀胎十月之苦、过鬼门关的却是女子。结果偏偏要如此糟践她们呢?”
她说到这里,轻轻叹口气,继续道,“我庆幸爹娘恩爱,没有因为我们是女子而抛弃我们姐妹散热。但此刻,我才发现以往我可以逃避不提的事实,如今却真实地展现在我的面前。也许在我看不见的其他地方,还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腌臜事。”
说到此处,她一度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最后扶着船板,看向风平浪静的河面苦笑。
少顷。
她转向身边的智仙,低声说道,“若是有朝一日,我也要嫁给这样的郎君,那我宁愿终身不嫁。前些日子在寒山寺求姻缘,签文都不太好,也许这就是我的命运吧。若是注定要寡居,那还不如不嫁人,一个人逍遥自在。”
智仙心知此刻不宜多言,也应当告知她,世间百态,非尽皆如此。
然而,方才目睹她那般神态,他却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无论他如何掩饰,或许能够骗过他人,甚至骗过师傅,但却唯独无法欺骗自己的心。
最终,他还是顺着她的意思说道,“独自一人也自有其美好之处。倘若郁雾小友不嫌弃,日后若有需要,我门下弟子自会为你送终。”
陆郁雾被智仙的话逗得开怀大笑,“若是我先行离世,住持能够亲自为我超度?最好能念诵七七四十九日,并将我的牌位供奉在开化禅寺,让我得以日日受佛祖庇佑。”
智仙拨动持珠的手微微一顿,只以为她在开玩笑,于是回答道,“贫僧自当竭尽全力。”
陆郁雾平复心情,再次露出灿烂的笑容,看向智仙道,“能够结识住持成为朋友,实乃我三生有幸。”
少顷。
陆郁雾听见智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