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羽林与黑衣人交战正酣,卢绾吩咐道:“给这小贼手脚上好锁链,即刻押送大理寺。”
郎官领命后,请命道:“将军,那这劫道之人该当如何?”
卢绾沉声片刻,道:“不可恋战,待出府后,到开阔地方,那女贼必然露面营救她徒儿,届时再开阵捉拿。记住,不可重伤他二人。”说时利落地挽个剑花,收剑入鞘,心里显然憋着一口气。
郎官一点头,高举右手,下令撤离围捕人手,安静有序地退出公主府。
众人到得朱雀大街时,已是三更,夜幕深蓝,星子稀疏,一轮圆月高悬,清光泠泠,洒满长安城内。
羽林训练有素,纪律森严,押送时十分小心,十分戒备,除了脚步以外,并无半点儿杂音。忽然间,东边传来嘘的一声,疾风掠耳,又做叮叮几声,原来是数只锋利的钢镖和袖箭,队伍中立时有十来人倒地呻吟。
卢绾与一支袖箭擦脸而过,慌乱间,勒马停在道上,回头见众羽林皆是轻伤,料定偷袭者并无杀人之心,应当与他先前的推算无异,当时便惊喜不已,一颗心又狂跳不止。
一众羽林见状便也停下,扶起受伤的兄弟,你看我,我看你,心里担忧极了,生怕此行功亏一篑。
几声轻响过后,两道影子自檐上落下,正正拦在路中,众人定睛一看,原是那雌雄二贼,全副武装前来劫人。
卢绾按紧腰间宝剑,不觉手心、背心已湿了。羽林押紧贼人,待战的,紧紧握住手中长-枪,只等将军一声令下。
“楚沅,六年前崔将军,本意是教你金盆洗手,谁料你不思悔改,连年犯案......”
听得“崔将军”三个字,楚沅不觉心头泛酸。那黑衣男子却气息一窒,只因他便是崔将军,崔骧。
卢绾高声喝道:“今夜人马齐备,你若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
楚沅自恃武功高强,格格一笑道:“好罢!咱们来过上几招。”转眼看向身旁崔骧,眸似秋水,脉脉无言,弹指间,拔出细剑,二人飞身向前,欲取卢绾心口。
一阵寒意逼来,卢绾浑身一颤,强定心神后,自马背跃起,迎战二人。不及落地,空气中便荡着叮叮当当、刀剑相撞的清音。
众羽林持枪开阵,将崔骧困入一字长蛇阵中,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更遑论车轮战一开始,虽不能将其活捉,但由他武功再高强,一时之间也难破阵脱身。
剑指左肩,卢绾侧身一躲,剑锋擦过肩甲,闪出几点火花,不等站稳,楚沅一剑又至,直取咽喉,卢绾持枪格挡,剑尖正刺在杆上,方寸之间,四目相对,谁也不后退半步。
僵持片刻,卢绾大力向前一推,楚沅力不及,只得向后一翻卸去力道,接着便有一枪重重拍至身前,楚沅竖剑一挡,只听噔的一声,自虎口至左臂,皆被震得发麻,不禁满面惊惶,接连向后退上两步方止。
二人连拆了三四十招,楚沅体力不支,渐落下风。
卢绾使的,只是军中操练马战时最寻常的枪法,无甚奇特之处,胜在熟能生巧。这一杆银枪,被他舞得如瑞雪、似梨花,加以取了兵器和力道上的便宜,能在长线打斗中占得上风,也就不足为奇了。
楚沅自知不敌,情急脱身,只得斜身跃起,欲刺中一剑便可逃之夭夭,不料卢绾亦做此想,聚全身力气横枪一挺,若能打中,立时取她性命。
见状,崔骧急忙脱阵,落到楚沅面前,生生用胸口接住这枪,身子受力向后一飘,只如跌进云端,软趴趴、轻飘飘的,再站不起来。
楚沅从旁将崔骧扶住,眼含热泪,叫道:“你何苦如此!”
崔骧浑身软倒,正要开口,却先呕了一声,登时满口腥气,而后强撑起身,将楚沅重重推开,便施展轻功,踩着矮墙,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卢楚二人自知闯了祸,望住那背影,都呆住了。
众羽林追来,两队人马搭起弓箭,蓄势待发,两队人马循崔骧背影追去,卢绾回过神,用长-枪指向楚沅,叫道:“快放下兵刃,束手就擒,我可饶他一命!”
楚沅毫发无伤,若要逃走,自有六七成把握,此时却站在原地,问道:“我随你去,此案到我为止?”
卢绾颤声道:“我担保,到你为止。”他深知,再追究下去,牵扯的人越多,于他越无益。
楚沅行窃多年,自恃武功高强,从未陷入今日这般困境,亦从未想过拖谁人下水,眼见崔骧重伤,追兵紧随其后,若再像从前那样一走了之、弃之不顾,可就真没良心了。
这时为免除后患,楚沅道:“好,我便依你之言。”
卢绾当即命人缴其武器,锁住手脚。
楚沅思忖片刻,细声道:“卢将军,我有一事相求,请万勿推辞。”
卢绾实心说:“我若做得到,一定应你。”
“我想再看他一眼。”但见卢绾迟疑,楚沅续道:“你若不放心,与我同去也可。”
卢绾寻思,他今夜只为抓贼,绝无半点伤人之心,方才稀里糊涂伤了崔骧,倒不知是祸是福了,随她去一趟也好,起码明朝面圣心里有数。于是点头应下,随即命部下整队回营。
二人跃上那堵矮墙,沿血迹一路追踪,至镇国公主府方止,蹲在屋顶,但见府外两队羽林踌躇不前,府内卫队不住巡逻,内院一角灯火通明,想来,那里便是崔骧的落脚处。
黑夜中,楚沅道:“卢将军,可否容我入府一探究竟?”
卢绾本就犹豫,望见廊下,说道:“镇国公主府亲兵大多久经沙场,非羽林可比,你若被视做夜闯公主府的刺客,可就连坐牢的机会都没有了。”
楚沅趴在墙上,苍白的脸上泛着笑意:“你放心吧,那么多大案要案等着我扛,我可不会轻易死掉。”
卢绾一笑:“那你去吧,我就在此处等你。”
“多谢。”说罢,楚沅翻身飞入檐下,双脚构住横梁,身子倒挂,用食指戳破窗户。
但见镇国公主坐在床边,崔骧躺在榻上,抓住她一只手,喊道“姨妈,我想喝水”。楚沅见他下巴血红,面容扭曲,疼得直打滚,不禁生出一阵心疼。
宋邯听见动静,边走边系衣带,自内室出来,一见崔骧这模样,便道:“公主,他受了极重的内伤,不能喝水。”快步上前,给他把脉,接着大声喊道:“快传太医!”
镇国公主面带忧色,问道:“这孩子怎么了?”
宋邯沉吟片刻,也不问他,便将他如何受伤的情形说的半分不错。
崔骧精通医理,自然知晓自己此时的情形,怕得眼含泪花,胡问道:“姨父,我会死吗?”
宋邯道:“好孩子,别害怕。”
崔骧五脏六腑浑死火烧,哭道:“姨父,我不想死。”话毕,又吐出一口鲜血。
镇国公主坐近他身旁,用丝帕擦去他脸上的血迹,嗔道:“什么死不死的,有姨妈在,绝不会让你死。”
宋邯只是摇头:“好端端的,穿夜行服做什么?难不成你又去帮那女飞贼......你这孩子,定要将自己断送了,才算对得起她吗?”
听到“女飞贼”处,崔骧虚弱地一点头,眼皮微合。
镇国公主道:“你别说他。”回头见他气息微弱,忙唤:“骧儿,别睡,再坚持片刻。”
楚沅喉咙一紧,只似打翻五味瓶般,酸甜苦辣咸,样样滋味都齐全了。
宋邯恨铁不成钢,看定穴位,在崔骧身上拍拍打打。想起昔年他在自己膝下承欢,又想起楚沅留书出走,他为情所困时,酒后吐真言,那份滑稽、可爱、依赖,让自己感受到久违的父子亲情,一直延续至今,不由得气消了。
崔骧幽幽转醒,头脑竟然十分清明,说道:“我再也不......”
廊上,一名女官领着太医匆匆赶来,刚要推门,那太医额上落下一滴水珠,一抬头,见得黑衣人挂在墙上,吓得大叫:“有、有、有刺客!”
不及楚沅出手,室内已飞来一把细剑,挡住她的退路。
宋邯赶出门来,见她这身打扮,便全明白了,喝道:“好大胆子,竟敢夜闯镇国公主府。”不过片刻,卫队已至院内。
楚沅落地,稳稳站定,取下覆面,道:“恳请侯爷开恩,”
宋邯喝断:“什么开不开恩,他不想见你,你快走吧。”
楚沅一时难以相信,道:“我方才就在这里,他分明,没这么说。”
宋邯道:“他为了你,屡次三番触犯律法。楚姑娘,难道你还嫌不够吗?”
楚沅摇了摇头,不知如何回答,想起当年,他是诚心要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她过门,是她不肯。为了那可怜的自尊,留书一封远走高飞,没带走一分一毫,同样的,也将他留在原地。
如今再想重来,绝无可能了。
宋邯又问:“倘若他伤势痊愈,见你身陷囹圄,又要以身犯险救你出来,你肯是不肯?”
楚沅泪流满面,道:“事不过三,他在生死间走过一遭,想必大彻大悟了。”
“哼,”宋邯讥讽道:“人贵自重。过了今晚,你们再无瓜葛。”
楚沅苦笑点头:“嗯,自当如此。”说罢飞身而去,与卢绾会合。
宋邯见得两道人影跳下墙头,登时心中大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