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旧梦 第48章 千里送珍珠

四更时分，有人轻叩门扉。茉莉闻声，自梦中悠悠转醒，披起中衣，裹一件大髦披风，走至窗边问道：“来者何人？”

窗外人答：“高山流水，与君同行。闻君拜为郎官，特备薄礼一份，权表敬贺，切勿推辞。”

茉莉心道此人方是真的，欢喜至极却不好受用，只将窗户翕张，侧身道：“朋友之谊，比山高水长，但宫规森严，不敢逾越。”

窗外人道：“既如此，奴婢这便去了。”

瞅着那道黑影走至亭外，不见了，茉莉开门拾起地上锦盒，轻轻一晃，听得像是金银宝物，如何不好奇？便关起门来打开，里头是一支水蓝色木兰绒花金簪并苏绣洒金棣棠花织锦香囊，袋里装着一把珍珠。

茉莉大喜，对镜挽起青丝，簪上绒花，左右看过几回，心里十分美了，舍不得摘，而后捧起珍珠灯下细看，惊觉粒粒大小相同，泛紫粉光泽，端的璀璨绝伦，当时便想，若做首饰正衬魏缨姐姐。

转眼已至五更，将珍珠都装回香囊，锁进妆奁，茉莉穿上青袍，取下绒花簪子，戴起进贤冠，挂上银鱼袋，先到门下省点卯，再随一众至午门外等候掖门开启。

人间三月，草长莺飞时节，只是黎明雾浓、露水沾衣，一分分浸人筋骨。幸而茉莉通日在御前当值，一入含元殿便可暖极。

在螭头下立了一个时辰，那班文官该奏的、该弹劾的，尽数说了，卢绾上前禀城中贵胄府邸相继失窃，引得庭前唏嘘不已。

一名紫袍文官出列，神色平静：“若本官没记错，此案最早可追溯至七年前，”说时扭脸向左，略带讥讽：“崔将军，听说你在京兆府当值时曾追此贼几千里，一无所获，直到回京与冠军侯联合抓捕方找回一应失窃物品。是也不是？”

国舅发难，文武百官齐刷刷望向崔平陆，坐山观虎斗。

自打卢绾忙于此案，楚棠就将卷宗找来仔细看过一遍，本就心细如发，加以闲来多思，几番推敲便明白其中关窍乃是崔平陆的私心。

崔平陆一阵恍然，出列拱手道：“长陵侯所言句句属实，此贼逍遥法外、此案至今未销，皆因末将无能。请陛下降罪责罚。”

楚棠只问：“卢绾，此案若移交你处，将盗贼羁押归案需得多少时日？”

卢绾早有眉目，算定地点后，肯定道：“末将亲自布阵，三五日足矣。”

楚棠会意地点头，将此事全权交与卢绾。

对于此案，卢绾心里憋着一口气。若此计成功，自己在朝臣眼中将不再是身无寸功，也许日后能够一刀一枪建功立业，摆脱“罪臣遗孤”和“太子伴读”的名头，岂不大好？

正午时分，茉莉换值休息，出含元殿，在宫道上遇见卢绾吩咐城中防务，目光相接时，自然而然停下脚步。

几队羽林尚未走远，卢绾已经迎面走向茉莉，拱手躬身道：“郎官欲往何处？”

“见过将军。”仓促间，茉莉还个福礼，“下官正欲去尚食局，向舅妈讨碗面条充饥。”

并肩而行，卢绾心思一动：“上回吃了你家饭食，至今未能当面答谢，不知今日在下是否有幸与郎官同去？顺便再蹭一顿。”

茉莉微笑点头：“粗茶淡饭，能合将军口味，实是荣幸之至。走，我们共进一餐！”

不曾想到如此顺利，卢绾抬手一笑：“郎官请。”

对此称谓，茉莉心底十分受用，因自入仕以来，她便希望旁人能以官衔取代她的出身、性别与姓名。作为官员，她也应当关心国家大事，既然走到一处，她便顺势说道：“今朝会所议，下官不知内情，恳请将军告我如何抓捕贼人。”

卢绾见茉莉好奇、坦率，认定将此事如实相告于己有利，当时就答：“敌在暗我在明，自然不可四处乱撞。”

“贼人行踪不定，又当如何？”

“常言道‘水过留痕雁过留声’，贼人虽无定处，但据卷宗记载，此案失窃物品皆为先帝御赐，循着先后次序推测，我已能知下次行窃地点。欲捕此贼，守株待兔即可。”

“妙计也！”茉莉拍手称赞：“术业有专攻，正是如此了。”

“有例可循罢了。”卢绾噙起笑意，解释道：“当年冠军侯便是这般与贼人交手。”

“听闻冠军侯武功盖世，既已交手，为何没有成功？”茉莉更加好奇。

“江湖游侠尽皆武艺高强啊！”卢绾不禁感叹，若陛下推测皆为实情，此番立功不易也！却知不便将一应内情和盘托出，正色道：“如今只寄希望于‘群起而攻之’能够奏效。”

茉莉趁热打铁，拱手道：“下官有一事相求，请将军应允。”

卢绾一怔：“郎官请讲。卢绾定当竭力相帮。”

“下官想与将军同去抓捕此贼......”说着，身子和声音都更低了。

卢绾有些犯难，有言在先，而又不应，未免失信于人也。不如同去，届时许她远远看着，亦当无事。思忖片刻，终于点头。

次日午后，卢绾调配人手就位埋伏后，回宫禀告圣人，便携茉莉一同出宫。

傍晚，二人来至万寿公主府。夜色渐浓，府门前点起风灯，几步一盏，连成一片，朱漆大门紧闭，两旁石狮镇宅，俨然不容侵犯。

下得马去，但见门子拉开角门，喜笑颜开道：“将军回府啦！今日有小宴，快请，快请！”

茉莉讶然不语，将军姓卢，未曾婚配，为何叫做“回府”？当下不问，默然跟住。

卢绾回头，笑盈盈道：“咱们先去向公主请安，再去院中埋伏。”边说边轻车熟路地领着茉莉在府内穿梭。

绕过前院便是一处极阔但庭院，空地起山水，道旁两处花圃，栽种着各色花草，一片竹林掩住门扉，夜风徐徐，摇动竹叶沙沙作响，月光恰似斑点，映在竹下，俨然一处清净之地。

路尽头，人声隐隐，两队带刀侍卫分列门边，门内灯火通明，满屋宾客高谈阔论，抬头一看，门上匾额高悬，上书“六竹静舍”。

茉莉几乎瞠目结舌，止步而问：“只是小宴？”

“公主孀居多年，膝下唯有一女，正值碧玉年华。此来两三年，在府中，自然大宴小宴不断。”

茉莉不禁一叹：“真让人羡慕。”

“郎官何意？卢绾朦胧不清。

茉莉笑了：“我羡慕郡主有一位好母亲。”

“只是如此？”卢绾自知失言，不等回答即进门在厅中站定，向上首深深一躬：“卢绾参见长公主殿下。”茉莉紧随其后。

厅中渐静，衣饰华美的万寿公主放下酒杯，吩咐道：“大郎来了。先入座，我教人唤你妹妹来。”身旁女官闻言快步而去。

待卢绾坐定，万寿公主即问：“大郎身边这是？”

“回殿下，这是陛下新任命的起居郎茉莉。”话音未落，茉莉机灵地起身行礼。

万寿公主颇为惊讶：“大闹门下省那位？”

众人耳语不断，茉莉羞赧地点头，不言语。

万寿公主抬眼看去，见茉莉发挽丁香结，插一支绒花簪子，身量高挑纤细，穿银绣圆领袍，系皮蹀躞挂香囊，素白软袜衬官靴。粉面低垂，剑眉微挑，虽无十分颜色，却也清新动人。

“前朝、后院也曾来去，不曾见过你这般妙人。”万寿公主不禁感叹：“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公主谬赞，下官愧不敢当。”茉莉毕恭毕敬。

万寿公主待要再言，只见门外一道身影渐渐走近，便道：“先入座。”

那影子赶进门来，却是个妙龄少女，头挽惊鹄髻，穿一袭藕粉浮光锦破裙，往万寿公主跟前去。

众宾客都起身见礼，不敢抬头：“见过郡主。”卢绾单是朝她微笑。

席上闲话，不过一盏茶功夫，茉莉和卢绾吃了个七八分饱，向万寿公主告退。走时郡主追出门来，问道：“你们要去抓贼？”

卢绾道：“是。快回去吧，别让殿下等你。”

“兄长，自笄礼以后母亲再也不让我出门了，你就带我去吧！”说话便抓住卢绾的胳膊，眨巴眼睛道：“求求你了！”

“万一伤着你怎么办？”卢绾无奈道：“阿香，听话......”

“不会。”阿香摸出袖箭，向他们展示，“这袖箭怎么样？”

卢绾摇头浅笑，满拿她没办法，只好说：“你来可以，要听我安排。”

“谢谢兄长，兄长最好了。”阿香喜笑颜开，回头向茉莉道：“单姐姐，你是圣人派来的监军？”

夜色里，茉莉对上阿香灵动狡黠的双眼。

“郡主说笑啦，下官哪能监卢将军的军呢。”

“那你定是与兄长私交甚密了。”阿香挽住茉莉的胳膊，看着她的脸颊，“我记起来了，你给兄长送过熏肉，我也吃了。”

茉莉极少与人亲近，不觉半边身子僵了，只问：“郡主喜欢么？”

“喜欢。”阿香浑然不觉，还道：“母亲信佛，府里肉食俱是清蒸的，不过油，有时柴了，入口如嚼蜡一般。”

卢绾在旁揶揄：“你一闺阁女子，又不卖力气，吃那些油腻腻的东西干么？”

“不要你管。”阿香翻起白眼。

“她十四岁那一年，饮食过旺，颊边长了几颗痘痘，迟迟不消。有时早起梳妆便对着铜镜流泪。茉莉，你道好笑么？”

茉莉听得更加羡慕了。因她想不出，一个女子，该有多么好命，才能有大把时间为这小事流泪？

阿香作势去捂卢绾，笑闹间，见廊下跑来一名羽林郎，喘着粗气道：“将军，贼人现身了。”

“几个？”

“一男一女。”

“阿香，茉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