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时候,西凔冰雪开化,傅长铉启程上都,先至昭南,又过剑川,一路走走停停,便到了酉月,中秋家宴近在眼前,朔七这日,傅长铉终于入了上都,到住宅时,已是深夜。
次日一早,傅长铉拿了牌子便入宫去,到了宫门下车步行,走在熟悉的宫道上,偶尔遇见出入的官员,傅长铉难免有些恍惚,时过境迁,人世更替,眼生得很,转念一想,也不过十几载而已,可人活一世,又有几个十几载呢?
傅长铉不知道,他只知,既入上都,便不能轻易离去。
转眼,傅长铉便到了综政殿,里面,皇帝还在与大臣议论西北战事,自开夏始,西北几次来信,北方胡族在边城村落打杀抢掠,多次于关门前挑衅,虚晃一招便跑,让人不堪其扰,西北请求派兵出战,绝了胡族跃跃欲试之心。
殿门紧闭,安王候在殿外,听不清里面在说什么,内侍出来时,他索性跟着内侍去了偏殿,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孙启章才来唤他。
“孙公公,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傅长铉当然认识孙启章,他父皇身边的总管太监,不想如今倒是跟了傅长穹。
孙启章恭敬赔笑:“奴才请王爷安,王爷舟车劳顿,一路辛苦,皇上已议完政事,差奴才来请王爷去正殿吃茶。”
傅长铉起身,率先走了出去,孙启章跟在后头,不想却听傅长铉讽道:“孙总管果真好本领,竟做得来这侍二主之事。”
孙启章恭敬的声音不曾改变,“王爷折煞奴才,奴才不过是听令行事的奴才罢了。”
傅长铉嗤笑一声,抬步进了正殿,只见傅长穹一身赤色弁服,危坐于主位之上,见傅长铉来,他淡然道:“王兄,多年不见,可还安好?”
傅长铉并未对他行礼,他二人的关系,早已决定,此次会面,不过是各有谋算罢了。
“托皇上的福,好极了。”
傅长穹却突然变了脸色,阴沉着声音说:“王兄见朕为何不跪?”
傅长铉直直走到傅长穹面前,如同儿时那般,弓腰对着他道:“好弟弟,本领见长啊。”
那轻蔑的眼神,让傅长穹想起了儿时,他以为的救赎,不过是从一个火坑掉入另一个火坑罢了。
他生母来自东都,是一次采选入的宫,因为梅花养得好,便被分派到了梅园,后来阴差阳错有了他,母凭子贵,被封了婕妤,赐住梅苑。
从他出生起,到四岁之前,他就没见过自己的父皇,每次问到母亲,她只说父皇忙,后来他入了宗学,知道自己还有其他兄弟,他们都见过父皇,他也想见。
有一日,他听宫人说父皇常去御花园,他实在很想见父皇,便悄悄跑去了御花园,他也确实见到父皇了,父皇很是威严,但会耐心解答他在学堂里没弄清楚的东西。
他告诉父皇,母亲很想父皇,问他可以去看看母亲吗?但父皇好像不记得他的母亲是谁,他有些失落,还是一旁的公公提醒,父皇才恍然想起,于是便牵着他的手,陪他回了梅苑。
那日母亲很高兴,是他从未见过的欢欣,那之后,父皇时不时的会去梅苑看他和母亲,学堂上,其他兄弟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无视他了,但他们总是轻视他,说他母亲不过一个平民里选出来的宫女,偶然得父皇垂怜罢了,他不服,母亲和父皇明明相处得很好。
他想反驳,但母亲告诉他,不要招惹他的哥哥们,不然父皇会生气的,他回去告诉母亲,想让母亲安慰他,但母亲却唉声叹气,说是她牵连了自己,让自己不要告诉父皇,父皇不喜欢听这些。
于是父皇再次来梅苑时,他默不作声,看着父皇和母亲坐在一起用膳,昏黄的烛光照在他们脸上,很是温馨,他觉得这样很好,他喜欢这样的场景。
但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他母亲便生了重病,不过几日,便脱了相,医官看过,只说无力回天,他去求父皇来见见母亲,可父皇总是很忙,他一次都没见到,短短半月,他便失去了母亲。
后来他听说,是太子大哥病了,父皇天天陪着太子大哥和皇后娘娘,所以才没时间来看母亲,再后来,太子大哥好了,可父皇却忘了他,他仿佛又回到了没见过父皇的时候,可这次,他连母亲也见不到了,于是,本来有两个人的梅苑,也只剩他一人了。
宫中之人向来捧高踩低,一日他被老嬷嬷欺负,偷偷躲着出去,欲寻父皇告状,可走到御花园时,他看到了父皇和德妃娘娘、还有四哥在一起饮茶,很是开心。
那一刻,他不敢上去打扰,想转身就走的,可四哥却看到了他,他藏在石头后面,不知四哥与父皇说了什么,父皇点头,德妃娘娘笑着对四哥挥了挥手,只见四哥朝他跑来,居高临下,用轻蔑的眼神嘲弄着他,说他以前是小贱种,现在是没人要的小野种。
他想反抗回去的,可四哥太高了,他根本推不动四哥,四哥却把他推在石头上,撞得他好痛,还威胁他不准出声,不然就揍他,然后四哥走了,回到父皇那里去了,父皇还摸了四哥的头,而他躲在角落里,像一个窃贼一样,悄悄的窥探别人。
梅苑的床很冷,被褥很久没换新的了,他想像从前娘亲那样洗干净,因为洗干净就暖和了,可他太小了,洗不动,每次送去浣衣局的衣物,不是拿不回来,便是坏了,使唤老嬷嬷,老嬷嬷总是敷衍了事,吃了水便随便晾着,也不管干不干净。
又一日,老嬷嬷把膳房送来的吃食昧下,把自己的送给傅长穹,还在背后骂骂咧咧时,恰好被来找麻烦的傅长铉遇见,当场就掌了老嬷嬷的嘴,并且骂傅长穹没出息,连一个下贱的奴才都敢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看到被打得满脸是血的老嬷嬷,傅长穹心里有些隐秘的开心,因为忤逆他的人受到惩罚了,而从前心气不顺便来拿他出气的傅长铉,那日也没打他。
后来,老嬷嬷也走了,他身边只剩几个不说话的宫女和小太监,他们没走,因为找不到去处,他想,随便吧,各过各的就好。
母亲要他好好读书,他每日都去宗学,母亲让他藏拙,他便保持中庸,直到一年后,太子大哥秋猎被人刺杀,重伤殁了,二哥的腿也废了,德妃娘娘也死了,四哥被父皇关起来,他想,这可能就是报应。
此时他已经搬到了宫中皇子的统一居所了,那日他在自己的住所门口看到满身狼狈的四哥,他是惊讶的。
“站住!”少年模样的傅长铉喊住将要关门的傅长穹,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去,推开大门迈了进去。
小小的傅长穹抿着唇站在门后,呐呐喊了声“四哥。”心想,又要被打了吗?前些日子被打的伤,不知道淤青退了没有,最近四哥不来,他不痛了,便没有上药查看。
傅长铉站在他面前,别扭的说:“从前,是我对不住你,你能原谅我吗?”
傅长穹脸上闪过一丝讶异,然后慢吞吞的坐到门槛上,说:“只要四哥往后不打我,我就原谅四哥了。”
傅长铉也学他的样子坐到门槛上,有些哽咽,“谢谢你,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了,也不叫你小野种了,因为我现在也没有母妃了。”
傅长铉说着大哭起来,傅长穹却有些手足无措,只呆愣愣的说了句,“四哥,你是偷跑出来的,别哭这么大声。”
傅长铉打了个嗝说:“你怎么知道。”
傅长穹两只小手抵在膝盖上,手掌撑着小脸,偏头看着哭得抽噎的傅长铉,“整个皇宫的人都知道,你不能出你的居所。”那是除了他这里外,整个东附院最偏冷的地方。
傅长铉撇了撇嘴,问道:“那以后,我可以来找你玩吗?”
傅长穹想了想说,“随便你,只要不打我就行。”
此后,傅长铉只要有机会,便偷跑出来找傅长穹,这一日,还未等到傅长穹下学,傅长铉便等在他的书房里了。
等傅长穹推门进去的时候,傅长铉问他,“五弟弟,你想穿和父皇同样的衣服吗?”
傅长穹一惊,他此时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他慌张的说:“四哥,你怎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我今日偷偷见着父皇了,他穿衮冕的样子真威严,我也想像父皇一样。”说着傅长铉走近傅长穹,轻声的说:“五弟,那个位置现在是父皇的,我们是父皇的儿子,以后就是我们的了,可是位置只有一个,你会跟哥哥抢吗?”
傅长穹只觉得这样的傅长铉有点疯癫,像从前打他的时候一样,让他有些害怕,他说:“四哥,还有二哥和三哥。”
傅长铉直起腰,不屑道:“一个瘸子,一个白痴,怎配与我相争。”
“可是四哥现在被禁足了,连学堂都不能去呢。”傅长穹稚嫩的声音,天真又残忍。
傅长铉却忽然笑起来,“有能者,事竟成。”
傅长穹若有所思,忽然也笑着对傅长铉说:“四哥说得对。”
不过九岁的傅长穹,心思在已满十五岁、且从前被德妃与外祖家教养过的傅长铉面前,显得一览无余,不过一刹,傅长铉弯着的嘴角便沉了下去。
傅长穹问他:“四哥不开心吗?”
傅长铉没有说话,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摔门出去了。
这日起,傅长穹很久没见到过傅长铉。
直至一日,深夜,傅长穹推开院门,远远便听到里屋傅长铉怒吼摔砸东西的声音,这声音他听了几日,路过的宫人都说这里闹鬼,四皇子疯了。
傅长穹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然后推开房门走进去,飞来的瓷杯落在他脚下,他退后一步,轻唤:“四哥。”
傅长铉此时双目猩红,满面狰狞,上来便掐住傅长穹的脖子,怒问:“你给我吃了什么?嗯?小贱种,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
傅长铉越说越用力,傅长穹已经开始窒息了,但他也不挣扎,眼里全是嘲讽,脸上挂着笑意,直直的看着傅长铉,似乎很满意他此时的疯癫行为。
傅长铉突然放开了他,傅长穹顺势摔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咳完,他坐在地上,仰头问傅长铉:“四哥,你的头还疼吗?我给你带了药。”
傅长铉却蹲下去拍了拍傅长穹的脸,道:“是吗?好弟弟,对不起,刚才哥哥掐疼你了。”他说着捡起傅长穹带来的包袱,从里面拿出油纸封好的小包粉末,拆开一包,钳住傅长穹的下颚,迫使他张开嘴,然后给他喂了进去。
“弟弟送的药,效果自然是极好的。”傅长铉边说,自己也拆了一包,倒入嘴里。
傅长穹几欲干呕,但什么也没呕出,傅长铉在一边看着他,一边大笑,“五弟弟好狠的心,明知哥哥被困在这里,也不常来见见哥哥。”
傅长穹也笑,“今日父皇查看功课,忘了来见哥哥,哥哥见谅。”
傅长铉起身,自顾坐回了软塌上,道:“下次可不许再忘了。”
傅长穹起身点头,“记好了。”
“滚吧。”
傅长穹退出院门,立刻快步往自己的住所走去,进了住所便直奔寝室,关好门窗,他蹲在痰盂前,伸手抠了自己的喉咙,欲要催吐,可一整日未进食的他,无疑是在做无用之功。
他瘫坐在地上,阴沉沉的喊了声“傅长铉!”面色之狠厉,恨不得生啖其肉。
他们今日吃的是寒食散,德妃死那年,傅长铉与他和好,一夜宿于他这里,半夜起了风寒,傅长铉拿了德妃给他留的药,请自己帮忙熬制,他发现里面有寒食散,他之所以认识,是因为从前母亲病重,医官开的方子里有这味药,紧紧叮嘱不能多用,他顺嘴问了医官,原来此物会使人成瘾,发疯病,他当时就深深记下了。
傅长铉从前对他所作所为,让他无时无刻不在记恨于他,他怎么又会轻易便谅解了他,那日他拿到药物,心想简直天助他也,于是他便与傅长铉更加交好,时不时让人受点寒凉,药嘛,他自然能给他弄来。
不想这寒食散药性如此之慢,如今才见成效,且还被傅长铉发现了,他今日喂了自己,日后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德妃虽死,可她在后宫经营多年,定还有人能为傅长铉所用,他必须尽早下手,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傅长穹猜想得没错,傅长铉自那日起,三天两头便要与傅长穹见面,每次都给他喂下大量的寒食散,不仅给傅长穹喂,他自己也吃,傅长穹虽每次都催吐,但吃进去的,便是无解了,如今二人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傅长穹不可能告去皇帝那里,因为他明知傅长铉被禁,还与之牵扯,若说出去,无疑是自投罗网,如此,只能从长计议。
这日,傅长穹终于等来了机会,傅长铉不知怎的,又犯病了,傅长穹带着早已备好的剑,进了傅长铉的居所,傅长铉见到来人,心中大怒,都是此人害的他,看着对方手里的剑,他上前便抽出,朝傅长穹砍去,但他被囚四年,从前又被德妃宠着,哪里会功夫,不过是乱砍而已,傅长穹这些年文武共进,身量小巧轻盈,躲他是绰绰有余。
于是傅长穹转身便往外跑,傅长铉杀红了眼,追着他便跑了出去,并未观察到此路通往何处,一追一赶,转眼便到了御花园,今日是先太子忌辰,皇上陪同皇后在湖里放灯,只见跑在前面的傅长穹突然跌倒,手被砍了一剑,周围的侍女尖叫出声,一旁的侍卫抽刀上前,发现是四皇子和五皇子,急忙收刀,顺便阻止了傅长铉。
这时皇上和皇后也走近了,见是自己的两个儿子,傅相微又近了些,傅长穹满脸惊恐的爬到傅相微脚下,大喊:“父皇,四哥疯了,他要杀了儿臣。”
此时傅长铉跑了一遭,又吹了风,过了劲儿,已经清醒了,连忙扔掉手中的剑跪地磕头,“父皇,儿臣冤枉,是傅长穹,傅长穹他害儿臣!”
然傅相微并不给他解释的机会,今日是先太子忌辰,看到傅长铉,他便想起德妃,那个女人,竟然勾结外人害他儿子丧命,只听傅相微怒道:“傅长铉,于朕之前用剑,为子不孝,追打砍伤手足,为兄不仁,如此不孝不仁之徒,便赐你一个安字,封安王,愿你安分守己,赴西凔,即日启程。”
傅相微说完不等他解释,警告性的看了傅长穹一眼,转头就带着皇后走了。
傅长铉知晓傅相微的脾性,此事已成定局,便等下旨即可,他起身时捡起了剑,阴鸷的看了一眼抱着手跪在地上的傅长穹,忽而嗤笑,转身就走。
而傅长穹,此后皇帝虽未去查,但终究是远了他。
综政殿内,傅长穹也学着傅长铉轻蔑的说:“四哥哥,如今我才是皇帝呢,还要多谢哥哥当年的教导,不然,弟弟也坐不上这个位置,有能者,事竟成,你说是吧,好哥哥。”
而傅长铉神色微动,颇有些怀念的说:“弟弟客气了,当年未杀成你的那把剑,哥哥也带回来了,弟弟要看看吗?哥哥每日擦洗,锋利得很。”
傅长穹桌案下放在膝上的拳头握紧,那道疤,如今还在呢,他怎能忘,怎敢忘!只说:“那四哥下次入宫,便带来瞧瞧吧。”
“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