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猪仔蓦然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盯视着模糊不清的周朔,面部表情极其复杂。他似乎在绝望中看到了生的希望,又在希望中看到了死的绝望。他做为“竹联帮”的老兄弟,深深晓得“帮规”的厉害。一旦“叛帮”,即使不死也要脱层皮。可是,自“江南案”发生之后,“竹联帮”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几乎土崩瓦解,难以想象何时才能死灰复燃。从他踏上绿岛的那一天起,他开始对“竹联帮”的信念发生了动摇,并且真正明白了官警的厉害。在被监禁的日日夜夜里,他无时不在思念体弱多病的双老,想念含辛茹苦的妻子,惦念孤独无靠的女儿。他时常站在铁窗前,遥向台北垂泪。他默默地下了一千次的决心,发誓从此脱离□□,重新做人。然而,身在狱中,左右都是□□上的朋友,即若有心改邪归正,也不敢表露出来。而那些难兄难弟,因他入道较早,虽然没有多大的本事,毕竟也有些许的汗马之劳,谁会疑他已存“叛帮”之心呢?故尔,□□上的大小事情,从来也不瞒着他,甚至有些事情还主动同他商量。偏他长有一个聪敏的头脑,又有一张守口如瓶的嘴巴,很得□□兄弟的好感。一些□□上秘不外传的勾当,他能放在肚里闷烂了,也决不张扬出去。当年,他曾跟随“竹联”兄弟四面出击,横扫台北的大小帮派,一路杀声不断,威镇□□社会。而今,他长了一把年纪,才渐渐明白生命并不完全属于自己,不能只是为了自己而活着。因他而蒙受灾难的家庭,正在望眼欲穿地企盼他重返苦难的家园。
“不,”死猪仔喃喃地念叨着,“我不能死,不能死啊……不能……”
周朔斩钉截铁地说;“若想活下去,唯有求得警方的保护。除此之外,决无第二条路!”
死猪仔浑身一震,惊恐地叫道:“你……你叫我‘叛帮’?”
周朔淡淡地说:“你应该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
死猪仔无力地垂下了眼睛。然而,在他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一场可怕的情景。那是早在1970年的时候,绰号叫“赌博郎中”的“竹联帮”重要成员陈仁,私吞了各掌口赌场收益所缴的“母金”六十万元,然后向刑警局自首,请求保护,正式“叛帮”。可是,“竹联”兄弟在老大陈启礼的指使下,在台北西门闹市区,光天化日之下,连砍陈仁三刀,造成震惊黑白两道的血案。至今回想起来,死猪仔仍然心有余悸。
“长官,”死猪仔强打着精神说道,“你还记得刀砍陈仁的那件事吗?”
周朔冷冷地一笑,说:“你怀疑警方无力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不,不完全是这个意思。”死猪仔忧虑地说道,“说句老实话,我在□□上混迹二十多年,到了这般年纪,早有隐退之意。只是生性吃喝惯了,又要养家糊口,才迟迟没有脱离□□。其实,如果我走隐退之路,弟兄们不会难为我,甚至还能周济我一些。如果我一旦叛帮,那情景就完全不同了。我不怀疑警方的力量,但□□兄弟无处不在。眼下我落到这个地步,只能听天由命。只要警方保证我万一身遭不测,女儿不会沦落娼门,一家老小不会断了生计,我就是死了也能闭上眼睛啦!”
死猪仔说罢,不禁流下了眼泪。不知他是为自己难过,还是为家人哭泣。见此情景,周朔也不免为之动情。他默默地站了起来,亲自给死猪仔斟了一杯茶水,递到了他的手里。
“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周朔重新坐了下来,“刀砍陈仁的事件发生之后,警方立即采取了行动,将陈启礼等人抓获归案,并送到绿岛管制达六年之久。从这一点上来讲,警方对所谓的‘叛帮’人员,态度是非常明朗的。况且,‘竹联帮’的各堂口已基本都被摧垮,组织不复存在了,何‘叛帮’之有?”
死猪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竹联帮’虽然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但它并没有在社会上完全消失。说不定哪一天,它会重新扯起大旗,闯荡江湖。”
周朔把手一挥,说:“这是后话啦,咱们暂且不去谈它。目前,我最关心的问题,就是七号牢房的人,为什么要杀死你?”
“因为……”死猪仔的薄嘴唇不由得哆嗦了几下,说,“因为我不肯参加他们的行动。长官,再有三个月,我就可以刑满释放了。假如我卷进了他们的行动,不管成功还是失败,对我来说都不会有好下场。我为什么要冒那个风险呢?”
周朔警觉地问道:“他们莫非要效仿岩湾?”
“是的,”死猪仔点了点头,说,“外面的□□兄弟,为使狱中的兄弟出狱,准备发动一次里应外合的大规模暴动。”
“暴动?”周朔大吃一惊,表面却故作镇静地笑了笑,说,“难道在岩湾的几次失败,还不足以吸取教训吗?简直是一群疯子1”
死猪仔摇着头说道:“不,他们不是疯子,而是□□上的一股新势力。”
周朔用冷嘲的口吻说:“有这么严重吗?”
“请给我一支烟,长官!”死猪仔的情绪越发波动起来,他接过周朔递给他的肯特牌香烟,点燃后狠吸了几口,说,“长官,你也许看过美国小说《教父》,那是一本描写美国黑手党的书。如今,台湾□□也出现了组织庞大的‘新教父’。它是□□派系冲突的仲裁者,起着协调矛盾的作用。同时,它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使命,一旦狱中的兄弟受到警员的欺侮,便通过管道,由外面的兄弟向警方人员进行恐吓和报复。”
周朔不禁双眉紧蹙地问道:“如此说来,妄图暴动的组织者,就是所谓的‘新教父’啦?”
死猪仔点了点头,索性说道:“是的,正是他们。这个□□组织的名称,叫做‘天道盟’。下设天头分会、龙城分会、孔雀分会、白翎分会和凤雕分会。同时,还有一个与分会同等级的‘前锋组’,专门执行‘天道盟’决定的报复行动。”
周朔故意打着官腔问道:“‘天道盟’是何时何地成立的?”
死猪仔说:“‘一清专案’之后,大批□□兄弟被捕,送到绿岛管制。于是,被管训的兄弟们便歃血为盟,成立了‘天道盟’。”
“什么?”周朔大吃一惊,“‘天道盟’是在绿岛成立的?”
死猪仔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受到震惊的周朔。他期待着周朔能够尽快地平静下来。因为他已经成为□□组织的叛逆,成为一名危险的“告密者”,除了依靠警方的保护,别无他路可走。可是,周朔又怎能一下子平静下来呢?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具有强烈报复意识的“天道盟”,竟然是在他的眼皮底下成立的。即使上峰不予以追究,他也为自己的失职而感到羞愧。沉思中,忽然意识到死猪仔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便极力抑制住惊虑的情绪,顺手点燃一支烟。
‘死猪仔,我已决定连夜把你送到台北刑警局,他们会对你所谈的情况,格外感兴趣的。同时我相信,对于你的安全问题,刑警局一定会采取必要的措施,你放心好啦!”
“可是,万一……”
“我不希望这样的意外发生在你的身上。”
“唉,‘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
“好吧,死猪仔!万一出现意外,我会照顾你的家人的。尤其不能让你的女儿沦落烟花,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这……这是真的?”
“我以自己的人格向你保证。”
“谢谢!谢谢长官……”
此刻,死猪仔的两眼闪出了泪光。他恨不得给周朔磕一个响头,感谢他给自己解除了后顾之忧。然而,周朔没有时间顾及死猪仔的任何念头。他必须尽快将死猪仔送到刑警局,以便摸清“天道盟”的暴动计划,防范于未然。于是,他吩咐一名狱警,将死猪仔入狱时候代为保管的东西全部取来,并且如数地交还给他。同时,他还指派三名精干的狱政人员,做好护送死猪仔去台北的准备。然而,当死猪仔将一枚蓝宝石戒指戴在手上的时候,周朔不由得怔住了。
“死猪仔,”周朔突然问道,“那枚戒指是从哪儿弄来的?”
死猪仔被周朔的神态吓了一跳,脱口说道:,“十五年前,一位朋友送的。”
周朔几步抢上前来,一把抓住死猪仔的手腕,用命令的口吻说:“把戒指摘下来!”
死猪仔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周朔,顺从地摘下戒指,递给了周朔。只见周朔将戒指拿在手里,翻来复去地仔细观看。然后,又取出二十倍的放大镜,查看着镌刻在戒指背面的文字。当他看到了“吾妻留念 鹤”的字样时,两眼不禁冒出火一样的目光。
“死猪仔,”周朔声色严厉地问道,“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他现在住哪里?”
死猪仔懵头懵脑地说:“他叫常玉堂,出身□□世家,绰号‘五雷黑煞’,是个神出鬼没的人物。他尽管是□□上的朋友,但没有加入任何帮派组织。我与他虽有交往,却难以掌握他的行踪,更说不清他住在什么地方。”
周朔说道:“难道这枚戒指的来历,你也说不清吗?”
死猪仔想了想,说:“十五年前,常玉堂交给我一个珠宝首饰盒,让我替他保管一星期。在他取走首饰盒时,随手扔给我这枚戒指,做为给我的报酬。这枚戒指虽然并不十分昂贵,但做工精巧,讨人喜欢,所以我一直戴在手上。长官,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些?”
周朔没有回答,然而那失望的神情,却难以掩饰地流露出来。死猪仔何等地乖巧,料定其中必有缘故,便下了忍痛割爱的决心。
“长官,”死猪仔讨好地说道,“常玉堂是个打家劫舍、杀人如麻的魔鬼,不知抢夺了多少人家的财宝。你若是认得这枚戒指的主人,我情愿双手奉还。”
周朔叹了一口气,说:“如果你真有此心,就让它完壁归赵吧!不过,事情并不算完。你必须协助警方,侦悉号称‘五雷黑煞’常玉堂的行踪。”
死猪仔顿时变了脸色,惊慌失措地说道;“长官,我泄露了‘天道盟’的秘密计划,就已经惹下塌天大祸。再让我去追踪‘五雷黑煞’,我是必死无疑啦!”
周朔定定地看着死猪仔,说:“协助警方,并不意味着让你抛头露面。只要能提供可靠的线索,就算你立了大功。因此,你到了刑警局,必须如实报告此事。至于如何探访常玉堂的行踪,刑警局会做出妥善的安排。死猪仔,我已经对你的家庭做了许诺,难道还不足以解除你的后顾之忧吗?”
“长官,”死猪仔神色黯淡地说,“事情逼到了这步田地,我只能将生死置之度外啦!只要我的女儿……”
死猪仔没有把话说下去,但周朔从他的目光中,已经看到了他对女儿的一片爱心。于是,周朔不禁从心中暗暗寻思,倘若死猪仔一旦身遭横祸,他将要对其女儿承担多大的责任啊!他甚至有些后悔,做为一名小小的监狱长,何苦去向一个囚犯许诺?然而,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寄希望于台北刑警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