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二老的反应江清月都看在眼里。
他上前搀扶住李夫人,也做亲昵之态,就似送他出嫁时李夫人的那样假模假样,笑问:“母亲啊,姨娘裴氏怎么不见?”
裴氏是李景明的生身母亲,其实不只是裴氏,除了李家二老,偌大的李府像是空了似的。
李夫人从没有听李景明这样和颜悦色的唤他“母亲”,一瞬有些呆愣,“府上的人昨儿便出发去庄子上了,都为避暑做准备呢。”
琅城人喜爱桃花,李府院子里也种了好些。恰时,微风习习,桃花瓣飘落,枝头依然是盛放之势。
江清月边点头边扶着李夫人入座,嘴角的假笑有点真切了,不过是心里觉得好笑。还未暮春,倒惦记起夏日避暑了。
不就是怕林汜尘不知他是男子,人多口杂嘛。
李夫人落座后,江清月便挨着林汜尘坐下了,席上他一点也不将自己当外人,完全把自己当主人来招待林汜尘的,丝毫不拘谨。李明然与李夫人夹着菜,对视一眼,觉得自己才像个外人。
以前的李景明是这个样子吗,他不是个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闷葫芦吗!
莫非是……
李家二老默默瞥了一眼端方的林汜尘,福至心灵,心照不宣。
江清月要是知道李家二老现在所想,高低给自己此时的演出配个背景音乐——因为爱情。
二人在席间没有言语却眉来眼去,李夫人见了瘟神似的,立马撇开眼神不去看。等到终于放下杯箸,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李明然趁机向李夫人使了个眼色,她脸上才又挂上了笑意。
李夫人拉过江清月的手,亲昵拉着人去后院。
江清月心里也清楚,这种回门桥段在生活里他没见过,倒是在小说里看过不少。无非就是终于有了一层关系,想着攀一攀,为自己家族谋点利益。
“去吧,我与岳父说些话。”林汜尘适时道。
一声“岳父”叫得李明然脸上笑容乍现,“你们娘……娘儿俩去吧。”
江清月轻轻颔首,看似非常乖巧的听话跟着李夫人去了后院。林汜尘那边他自然不必担心,他同意往后院去,自也有他的目的。
“母亲,家中亲眷都不在,你不必担心他们见我回门嘲讽于你。我亦然。”
到了后院,江清月便卸下了笑脸,看着被李夫人拉着的手,“四下无人,母亲大可不必如此。至于汜尘信不信父亲母亲疼爱我这个儿子,母亲心里难道没有数吗?”
一番话说得李夫人脸上一白,当即甩开了江清月的手,不加掩饰鄙夷道:“谁知道那病秧子仪表堂堂,知道你是男子,还……真是不知羞!”
“这么说母亲是盼着林四少爷知道我是男儿身后,闹上李家来要人?”江清月不喜李家,完全是为原书的李景明叹惋,可听她这样说林汜尘,不禁眉头微拧,十分不悦。
李夫人被他这么一说也气急,“能闹什么!李景明,你可不要忘了,是你自己上的花轿的!是你瞒着众人,妄图替嫁!”
“我自己上的花轿?”江清月冷声一笑,李夫人这说辞他熟悉。
“你,你笑什么!”
江清月摇头,放开笑道:“那你觉得现在这话,汜尘会信吗?”
对啊,林汜尘现在就是个被他鬼迷心窍了的死断袖,是站在他那边的啊!
李夫人两眼瞪圆,这才发觉自己搭的戏台子,下不来台的是李家,还便宜了李景明这小兔崽子!
江清月见她想明白了,招手唤来候在身后不远处的平香,“你随我回屋子取我落下的东西。”
“这……”
平香低头抬眸看了一眼李夫人,正好落在江清月眼里。
“既然随我出了府,自然是我身边的人。难不成,你有话要与母亲讲?”
平香垂下眸去,似是愣了一会子,复又看向江清月,“平香自然听少爷的话。”
“你!”李夫人气急指着平香,又不敢将指使她做眼线的事说出来,半晌不过一个“你”字,气得心口疼。
原书中李景明独自清高,在林家过得比李家也好不到哪里去,平香想离开,自然会对旧主子抱有希望。如今嘛,也只是看明白了一件事——林家四少爷与少爷琴瑟和鸣,少爷就是她的新主子。
江清月让平香走在前头,自己才朝李夫人揖礼告退,先行离去。
不是别的,他同意来后院不急着回林家,并非取什么落下的东西,最重要是想看看李家有没有什么李景明死亡的线索。
他才没有那些个闲工夫,拘泥在后院和李夫人斗嘴。
李景明这人独来独往,在别人眼里甚是孤僻,住所便是最需要去看看的地方。
可他不认路。
这不,正好有个该拉到自己这边的人。
李景明住得偏僻,与林汜尘以修养静心为由不同,眼前的小院子更像是另辟出来的,十分简陋。斑驳的院门半开着,门前有几竿修竹,翠绿如新,江清月轻轻推开吱呀作响的门扉,入目便是一座草房子,还有空空荡荡的庭院。
院子一侧本有菜畦,如今垒起的垄上,杂草丰茂。
许久没有人打理了。
“他是少爷,怎么住在这样的地方?”江清月看着眼前一贫如洗的院落,喃喃问道。
“是少爷与老爷吵架时说宁可闲云野鹤……”平香也很久没有来这边了,李府的仆人都很少过问这边的事,谁曾想在这样琼楼玉宇的家里,还有这么山野村落般的地方。
可话说一半,平香又止住了,她奇怪道:“少爷不记得了吗?少爷为何说这样的话?”
在书中对李景明的描述实在是太过笼统,不要说这样一个小角色,便是主角也是有很多空白的。更不要说这书又是江清月用来催眠的读物,总有入睡后听不到的那部分。此时,他身临之中,用自己的五感感知着这个世界,才知有些喜怒哀乐,辛酸苦楚,是文字道不尽的。
“我早不是过去的五少爷,睹物失神罢了。”江清月苦涩一笑,他不待平香做什么回应,将人拦下,“你就在此地等我,我取完东西便回林府吧。”
在平香看来,堂堂少爷被逼替嫁,一场大婚性情都变了样,确实是和过去割舍了。江清月的说辞不仅没有错,还透着悲凉凄苦。她不疑有他,颔首后退了一小步,“那平香在门口候着。”
李家少爷或姑娘大了,都是不随娘亲一同吃住的,所以这处草房只是李景明一人的住处。
说是草屋子也不那么恰当,其中门扉窗棂等各处都混用着一些竹子,推门进入,东西不多也整齐得很。婚嫁那天,他是被二少爷从李春和的院子背出去的,原本自己的草屋子倒还是原样子。
江清月被贴墙放置的一个多宝格吸引了目光,径直走过去。
多宝格是竹子做的,没有任何装饰雕砌,甚至算得上粗糙,吸引江清月的是满架子的书与纸,不过短短两三日,上面竟有了一层薄薄的灰。李景明是爱书的人,只有那件事能叫他如此魂不守舍。
江清月心里叹气,转身又看到桌上铺陈的纸张,一滴浓墨,些许墨点,一旁是落了污的笔,笔尖分岔,墨已尽干。江清月将笔拾起,重新放回砚台边,手背擦到桌边堆着几卷画,那纸质柔滑,让江清月心里不解。
他随手解开一幅,竟是李景明的自画像!
他紧接着解开另外几幅,全是李景明的自画像!
不论衣着朴素、或站或坐,皆是神态自若,清雅脱俗,却又透着丝丝温柔。
江清月咋舌,这画功真不错。他抬手摸摸自己的眉心,虽然他们拥有一张相同的脸,但李景明这眉眼间的那股漫不经心的傲,他确实没有。
若非画里人眉眼微弯,嘴角轻扬,平添一笔温柔,否则的话,这人怎么看都像个冰块。
给自己用这样好的纸张,画这样的画像,没想到这李景明还是个自恋的小伙子!
抬头直面的是一张简陋的竹床,一抹极其违和的亮色撞进江清月的眼中,江清月将画卷重新卷好,放回原处,直奔床边而去。
竹床边的小案几上叠着一个盒子,盒上还放着一卷画。江清月蹲下身,仔细看着这个镶嵌花鸟纹螺钿盒子,在这样的屋子里实在是好显眼。李景明被遗忘在这样的角落里,自然不会有什么贴身伺候的人,他独来独往,要是有什么心爱的物件儿也不需要藏着掖着。
可这样清贫的日子,哪里来这样贵重的画纸与精美的盒子。
江清月小心翼翼将上面的画卷拿开,放在一旁的竹床边,先去开了盒子。
私人的物件本不该这样窥探,可也许是原身与他之间的特殊感应,江清月觉得他要找的东西就在这里。
盒子很轻,江清月看到里面的东西,怔住了。
一个小瓶子,半张纸,下面叠着十来封信。
瓶子里什么也没有,但有奇特的香味,江清月闻不出什么来。半张纸上只写了一句话:有父如斯,不如无。
这句话江清月赞同的轻点头,李明然的无能与妥协,葬送了李景明的一生。
至于信,江清月浅浅翻了一下,被“李公子敬啓”到下面的“明哥亲啓”给懵住了。
李景明细心珍藏的这些信必定是重要的人……可原书中他哪儿来能这样亲昵唤他“明哥”的妹妹啊!
江清月犹豫之下,挑了一封“明哥亲啓”的信件打开。
“君来鹊桥引,心念有情郎,心念……有情郎……”江清月开始瞳孔地震,张着嘴再也念不下去。
这是情书!
天!那岂不是……他,他他有个心爱的姑娘!
不对,不是他心爱的姑娘!
江清月脸色大变,手忙脚乱的往后直接翻到最后一张看落款。
“连……霏?”江清月跌坐在地,手中的信纸飘落一地。
是个陌生的名字,反倒让他松了口气。
“少爷?”门外忽然想起平香关切的寻问声,应是听到了什么响动,毕竟江清月现在就像是个游魂。
他赶忙将信纸拾起来塞回信封,“没事。”
盒子里除了已经知晓的东西,还有就是那个小瓷瓶。江清月起身将盒子与原本压在盒子上的那幅画卷一起带上,出了门。
经过后院八角亭的时候,除了李夫人,李明然竟然也在。
江清月停下脚步,与他们隔着花丛观望。
亭外有柳树,随风轻轻点在池塘水面,漾开涟漪。塘中荷叶绿意盎然,两三星星点点零碎的花苞初显,幼弱小巧躲在荷叶之下,静待炎夏到来。
江清月故意乖顺笑问:“不知父亲有什么吩咐。”
他不笑的时候,薄唇轻抿,眸中神色疏离淡漠,笑起来便似换了个人,乖巧明艳。
在李明然眼中这样听话的模样,才是一个儿子该有的样子,他哼声笑道,“景明,天下无不是之父母,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如今有了好的去处,总该惦记照顾家里的生意。”
“是啊,景明,此事你也是得了福气的,林家四少爷愿意留你在身边,你也该帮衬着家里才是。”
李夫人紧接着帮腔,她是打心眼里瞧不上李景明,从前是,现在依旧是。只不过,有利于李家的事,她自然愿意装装样子。李家有了好的前景,自己的女儿以后才能议一个好亲事。
江清月看着满塘荷叶青翠欲滴,听着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心里琢磨着那句“天下无不是之父母”,许久不曾说一句话。
午后的阳光正盛,洒落在他面上,妆容柔化了原本冷冽的眉眼,他浅笑着转身抬眸,热烈灿烂。
“那是自然。”江清月眉语目笑,“我既顶着四姐姐的身份,自然要好好回报父亲母亲的厚爱。”
李明然朗声笑起来,拍着江清月的肩,直道:“这才是我的乖儿!”
被李夫人一记眼刀撇过来,讪讪闭嘴。
“只是父亲,姨娘裴氏病重,我已不能侍奉在左右,还请父亲好生照料。”江清月故作低声哀求。
这话说得李夫人面上一阵难堪,裴氏病重多少有些她的手笔,她赶紧接话道:“这你自然放心,裴姨娘的病一定会请最好的大夫替她医治。”
李明然侧眸看了一眼掩饰慌乱的李夫人,心里一下就跟明镜儿似的。可也无法,他的这些妾室都是自己先斩后奏的,李夫人没给他甩脸子就不错了。他心虚得很,所以后院之事,他一向不多掺和。
江清月一副十分感激的模样,“那有劳母亲费心。若无别的事,女儿春和该走了,汜尘还在等我。”
李明然挥手让他离去。
“诶,你……”李夫人听他这样自称,浑身难受,可不等她多言,江清月已经转身离去了。
抢了她儿子的名字,又想占她女儿的身份,李夫人心里越想越不舒坦,“婚书上写的可是春和的名字,堂堂男儿郎扮女装,搁这儿装什么劲儿!”
“春和但凡肯嫁,也不会这样。”李明然皱着眉头,“林四少爷能容得下景明,是因为喜欢,这可不代表林家人都能接受。为了两家荣辱和李家的商路,他以后就是春和。”
李夫人自知理亏,遂闭嘴不谈。她只想着自己的女儿喜欢才是最重要的,这个林汜尘女儿不喜欢,那就让李景明继续扮着也无妨。
可是有一点真的有些奇怪,她拉住李明然问道:“老爷,这冲喜真的有用吗?”
要是林汜尘病好了,又这样的好模样,女儿见了肯定会喜欢!
李明然侧头看了一眼自家夫人,他觉得她疯了。可细想想,他又觉得是自己也疯了。
江清月循着来时的路出门,脸上无愉亦无怒。
外头日光暖融融的,落下的桃花瓣堆在路边墙角,不远处长街热闹。他缓步迈出李府的门,眼前是挺直端正立在马车旁等他的林汜尘。
回去的路上,二人同坐在马车里,江清月难得安静,侧着身望着车窗外发呆。林汜尘轻咳了一声,才悠悠然问起,“他们可是给了你难堪?”
江清月知道他会问,但没有想到他竟然关心的是自己有没有受到刁难,他回道:“我毕竟是已经出了李家门的人,他们不至如此,只是没想到李……父亲,父亲会那么贪婪。”
差点直接点名道姓了。
“贪婪?”林汜尘不是很明白,有什么为何不直接对他这个“女婿”提。
江清月眉目轻扬,笑道:“他觉得你既然容得下我,那我便是得了福气,自然就该帮衬着李府。”
还真是对上了张曲琛所讲,李家果然不讲什么道理,对李景明真不当自己孩子看,分明就是颗棋子,非要理直气壮的榨干了每一分价值。
林汜尘好奇,“那你怎么说?”
在林汜尘看来,唯一与传言中不相符的就是眼前的人,他想听听他会怎么回应。
“我同意了啊。”江清月浑不在意。
江清月可以确信李景明在他穿来之时,就已经死了。回门也是为了看李家二老的态度,而他们看到活生生的“李景明”时,并没有什么异常反应,可见书中下药并没有变成下毒。
那李景明的死……江清月垂眸,摸着怀里抱着的盒子与画卷,不敢深想。
“我是因祸得福逃脱了那个牢笼,可我的娘亲还在那里。”
他如此回答着林汜尘的疑惑,合情合理。
原书中裴氏病重,李景明若非期望着李府救一救母亲,也不会受制李夫人,一根根拔下自己的刺。可他被困林家后院的那几年,不知道裴氏当初就已是油尽灯枯,都没等到那年荷花开。
江清月对李家的虚与委蛇,也确实是为了让李府,在裴氏最后的光阴里善待她,但也存了别的目的。
在李景明短暂的一生中,李府没扮演着什么好角色。
他江清月又不是软柿子。
江清月挪了挪位置,朝林汜尘那边贴近了些,语气讨好道:“家里的生意,四少爷可不可以帮帮?”
对于他的凑近,林汜尘浑身不适直往另一侧躲,“你说什么?”
“不用特意帮忙,就稍微照顾一下就好。”最好是让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江清月端起一张笑脸来,“好不好嘛?”
这上扬的音调激得林汜尘一身鸡皮疙瘩,他拿着书将人推开,“你想要做什么?为了娘亲?”
想起那日早上江清月敲打平香的话,林汜尘可不觉得他是个逆来顺受,委曲求全的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
江清月坐直身子,神秘兮兮道:“我要放长线,钓大鱼。”
他没有解释,林汜尘也无心追问,即便他真的要做什么,终归是李家伤他在先。
车内又重回静谧,江清月挑着帘子,侧身窥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各种小铺子还有果子摊位,琳琅满目。此时的人还不算多,道路也足够宽敞,马车晃晃悠悠慢走,外面的吆喝声就更是清晰了。
林汜尘原本靠坐着闭眼养神,许久听不见江清月的动静,忍不住睁开眼来看他在做什么。
车窗外的一方阳光,斜照在江清月的侧脸。
林汜尘看了一会满眼新奇的人,才开口道:“过些日子你和我一起去书院,那里也有条热闹的街。”
江清月闻言回头,眸中闪过一瞬欣喜,忽的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立马偃旗息鼓,脸也耷拉下来,“我能不能不去呀?”
林汜尘道:“去了不用女装,不用每日晨起请安。”
江清月很坚定,“我真的不想去。”
林汜尘不解,“为何?”
江清月斩钉截铁,“我不要上学!”
林汜尘:“……”
江清月紧接又道:“早起请安是一会儿,上课那是折磨一天,苦得很,不要!”
他来了这个世界,哪有把日子过着过着,过回去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