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7
“真的不疼?”她问。
邰御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不疼一样,随意地扯了扯嘴角,“真不疼,还没你那天晚上捶我那一下疼呢。”
俞淅根本没有心情理会他的调侃,因为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刚才嘴角一动,就又有血丝从里面渗出来。
她手一把扶住他的下巴,焦急地制止他:“别动别动!你别笑,流血了!”
她手碰到他的脸,他才感觉到她的体温有多低。
他抓住她的手,往沙发那走,“手这么冰,你穿……”
他原本想说她怎么穿个睡衣就跑了出来,但是一想,她当时大概都快怕死了,肯定没顾着自己到底穿着什么衣服。
他把空调打开,又倒了杯热水放她手里暖着,随便抽了张纸把嘴角的血渍擦干净。
俞淅眼睛一直跟随着他的动作,问道:“他是不是和你说什么了?”
邰御动作一顿,将纸团了团,扔进垃圾桶里,“嗯。”
俞淅又问:“他说他是我爸爸了?”
邰御点头,坐到她旁边。
俞淅扭头看他,“他不是我的亲生爸爸。”
邰御将旁边的毛毯扯过来,披在她的肩上,没说话。
他大概猜到了个七八分。
俞淅低头喝了一口水,将水杯放回茶几上,面朝他这边。
欲言又止后,才又忐忑不安地问:“你要听我说吗?”
邰御也扭头望向她。
她两只眼睛一瞬不眨地凝视着他。
她其他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面部也没有任何余外的表情,甚至她的眼神,也都一概没有要传达什么信息的企图。
但邰御还是看出来了。
看出来她的内心在说什么了。
“要。”他说。
我要听你说,你要说给我听。
而不是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就不说。
他知道她渴望倾诉,渴望能有一个出口供她抒发,渴望能有人将她把那些话给逼出来。
如果他的回答是看你自己愿不愿意说,那么她一定不会说。
因为好像这样,就是她有意想将这些话说出来,是她偏要说,而不是别人偏要听。
但是我要听你说,重点在我要听,而非你说。
是我想让你说,所以你才说的,你并不是非要把这些话找到一个人就说,并不是如此的迫切。
尽管她确确实实有很迫切的吐苦水的**。
但她不想表现出来。
她需要有人主动愿意听她说,因为她没有那个勇气主动说。
所以他说他要听。
屋内好安静,好安静。
不过须臾,俞淅的眼睛里蓄起了泪。
在眼泪掉出的前一秒,她低下了头。
俞淅用手背抹掉那一滴泪,弯了弯嘴角,故作轻松。
“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就是我是个没人要的孤儿,从小一直在孤儿院长大,后来好不容易被领养了,但是当时那个领养我的女人好像有精神病。再然后,就检查出我也有精神病了。他们说我的养母对我进行了长达四年的精神控制,所以我才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不过我其实一点都不恨她,因为那是我第一次拥有家。我不用再在别人讨论他们的爸爸妈妈怎样时不敢开口,不用再自卑自己连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监护人都没有……而且当时她还主动提出让我的同学来家里玩,她长得很漂亮,也很温柔,还会弹钢琴和烹饪,我所有的同学都很喜欢她,一直和我说羡慕我有一个这样的妈妈。当时在我眼里,她真的是天使一样的存在,让我体会到一个家庭的爱。”
“后来我被送回了孤儿院,因为我有精神病,就更加没有人敢领养我了。但是过了、两年还是三年?我遇到了现在的妈妈。她也很好,她不嫌弃我有精神病,送我去很贵的学校上学,给我买各种各样的衣服……她把我从孤儿院里再度解救出来,并且一直没有把我送回去,她给了我一个家,我真的很感谢她。”
“至于所谓的养父,就是你今天见到的人,贾俊楚,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变态。刚开始他的态度还很正常,只是喜欢时不时地碰一下我的手,但当时我没想那么多,而且……我怕我说了之后就会被送回去,所以我只能窝囊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但后来妈妈发现了这件事,她怕我受到伤害,就给我转了学,所以我就来到了这里。”
……
手中的水杯悄寂地散发着热气,和不远处发出微微运作声的空调交相呼应着,把这个冰冷的十二月,变得暖和一点。
她的话说完了。
竟然就这么说完了。
这么多年来,她或害怕被说矫情,又或害怕被嘲笑,始终将这一切压在心里,而今天,她终于将这一切放生。
她原本以为她需要耗费好大好大的勇气和力气才能将这些往事和盘托出,但是现在,她发现没有那么困难,也没有那么的难以启齿。
原来一切都是这么简短、这么简单。
心里那埋了这么多年的气就在转瞬间灰飞烟灭了。
她终于说出口了,终于对别人说出口了,终于不再是一个人默背牢记,一个人流泪细数。
她的这些话,终于有个寄托了。
邰御将她刚刚喝了一半的水满上,递给她,“都过去了。”
俞淅没接,“真的吗?”
邰御点头,“真的。”
他不会再让贾俊楚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也不会再让她惶惶度日。
*
宿舍对于俞淅来说一直都是个很安全的地方,但当晚她回到寝室,就做了整整一晚上的噩梦。
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她都只能看到贾俊楚站在他床前的那个画面。
晚上没睡好,白天自然是萎靡不振。
开始时邰御并未太在意,毕竟那样的事留下的阴影肯定是不可能一时半会就消散的,但接连几天,俞淅上课都在打瞌睡,以至于秦丽都忍不住找她谈话了。
最后一节课下课,俞淅从办公室回来,垂头丧气地进了班级,发现邰御正靠在她的桌子上,朝她这边看来。
“晚上没睡觉?”他问。
俞淅点了点头,自己也很无奈,“晚上总做噩梦,睡睡醒醒的。”
邰御顺手从她板凳的椅背上捞过围领,三下五除二地围好在她脖子上,拎过她的水杯。
“回寝室去,收拾东西。”
俞淅一头雾水地跟着他下楼梯,一边调整围领一边问他:“收拾东西?什么意思?收拾什么东西?”
邰御配合她速度下着楼梯,答得无关痛痒:“收拾东西住我那去。”
俞淅不动了。
他虽有意放慢速度,但怎么说都腿长摆在那,所以还是比俞淅要快了那么两三个。
现在她一停,他也自然而然停了下来,转过身看她。
因为站得比他高,所以俞淅看他看得并不是很费力,“你说什么?”
邰御伸手轻佻地将她耳朵旁边的碎发给别到耳后,动作并不温柔,“没听清楚?我说,收拾东西去我那住。”
丝丝寒气往她脖子里钻。
俞淅不说话。
她抬手想要制止这个动作,但手却怎么也拿不起来。
邰御放下手,距离近得险些能蹭到她额头。
他问:“你怕我?”
俞淅毫不犹豫地摇头。
邰御就没再跟她废话,直接拽着她的手带她走,“那就少磨蹭,早点收拾好吃饭。”
说是拽着她的手,但其实只是拽着她的衣袖,并没有碰到她的手。
但俞淅仍然能感觉到来自手腕处的热流在顺着脉管一路向上,将她整个人融融包裹。
她一路跟着他走,没再说什么。
*
邰御花了一个中午的时间收拾出来一间能睡觉、能写作业的房间,就在他房间的隔壁。
虽然俞淅对这间屋子并不陌生,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这过夜,所以到了晚上,怎么说都还是有些别扭。
她还是怕,进房睡觉之前,踌躇了半天。
邰御当时在收拾茶几上的杂物,见她磨磨蹭蹭半天不肯进去,走了过来,“我屋里有鬼?”
俞淅讪讪地笑了笑,干巴巴地哀求道:“你晚上睡觉能别关房门吗?我害怕。”
邰御无所谓,“嗯。”
俞淅点了点头,“谢谢你。”
邰御又“嗯”一声,听不出喜怒。
俞淅想着是不是自己这谢谢说得太随便了,她其实是很真诚地想向他表达感谢的啊。
毕竟他真的帮了她很多。
她面目严肃了一些,两只眼睛无比专注地盯着他,郑重开口:“邰御,我说真的,真的谢谢你,你帮了我太多了,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邰御转身倒水,“少来这套,快点睡觉。”
俞淅看着,忽然就笑了那么一下。
她原本只是觉得他这副为了拒绝矫情,而往已经盛满水的杯子里倒水的模样有些好笑,结果没想到这一笑就莫名其妙地停不下来了,笑声变得越来越大,腰也笑得弯了下来。
邰御举着个水杯,懵逼得可以。
俞淅却还在笑。
并且逐渐有笑得抽不上来气的趋势。
俄顷,他后撤了一步,目光自下而上,语气难以捉摸:“你别笑了,我害怕。”
俞淅于是又一下挺直腰,捂住嘴,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眼仁清浅闪着光。
她另一只手摆了摆,语调轻巧:“我不笑了,我睡觉去了,晚安!”
她说着就往房里跑,人也往床上跳,拖鞋因为惯力被甩出老远。
邰御视线定格在她这拖鞋飞出去的凌乱形状上,无法想象她明早起床该蹦成什么样,才能穿上这一双拖鞋。
他一路往里走着,一路把她的拖鞋踢到床前,整整齐齐地摆并列,朝着里头。
俞淅把被子一直盖到头,此刻听到声音,又把被子往下拉了一点,露出完整的一张脸。
疑惑道:“怎么了?”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能凭借着客厅那一点微弱的光亮照着她,半明半暗地晃在她脸上,像被日光照射时,泛起涟漪的水中白色鹅卵石。
他伸手在她的眼睛上极快极轻地罩了一下,然后转身往外走。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