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幽幽,女学寝舍东竹苑这边静寂无声,细听只闻苑内有流水潺潺声,舍内的小姑娘们还昏睡着,睡姿不雅的则是咂巴着嘴翻了个身,闭着眼睛伸手去摸落在床底的软枕。
倘若家中长辈来看,定是心生喜爱、不忍唤醒。
咚咚——
一道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突兀的鼓声在东竹苑敲响,睡在叁零贰号舍的陶霁陡然睁开双眼,细长羽睫扫在眼睑处映射出一片阴影来,眸中不见朦朦睡意,仿佛已经醒了片刻。
苑外那道鼓声又响了几次,紧跟着有道沉稳浑厚的嗓音传来:“半炷香的时间,我要在东竹苑外见到所有人。”
闻言,陶霁迅速从床上翻身而起,瞥见还窝成一团睡得正香的纪珈芙,她用了些力道去晃:“珈芙,醒醒,蔺将军来了。”
纪珈芙艰难地翻了个身,昨夜她瘫在床上苦苦冥思到深夜,直到子时过了才昏昏睡去,怎地感觉才刚睡下,就要起身了?
她没动静,陶霁索性直接将她从床上强行拖起来,双指去掀她的眼皮,半做警告道:“你若再不醒,待会儿受罚了别怪我没叫你。”
听见‘受罚’二字,纪珈芙这才勉强睁开了眼睛,茫然开口:“受罚?什么受罚?”
陶霁见她已清醒,转身径自走去屏风后:“蔺将军在外面等着,只给了半炷香的时间,你已经耽搁了一半,动作快些吧。”
鼓声又再次响起,蔺谦已开始倒数,纪珈芙连忙穿鞋:“蔺蔺蔺蔺蔺将军来了???”
二人匆匆洗漱完毕,拉开寝舍的门往外跑去,与她二人般神情急促的,自然还有其他那些睡眼朦胧的姑娘们。
有些甚至巾帽都戴反了。
这些看着娇软的姑娘们在家中无论嫡庶,也是习惯婢女跟着伺候惯了的,如今陡然要亲自打理生活起居,怎能适应得过来?
姑娘们赶在最后的倒数声中冲去东竹苑外站着,就发现蔺谦身着练武服,稳当立在不远处,手上还握着棒槌,身后则是一面大鼓。
在蔺谦身边还站着个头戴方巾的丰腴女子,正是教授膳学一课的郭尚仪。
郭尚仪的视线在姑娘们身上落了一瞬,缓缓走过去将几个姑娘头上的巾帽摆正,这才笑着开口:“行了,蔺将军,我瞧着这些孩子都已收拾妥当,我也没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我就先走了。”
蔺谦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微微颔首表示感谢。
自明宣帝继位后,民风开放了许多,女子虽不如前朝那般遵循迂腐之道不见外男,却也还有些古板官员禁锢着自家女儿不准外出,以至有些姑娘悄悄抬眸与蔺谦对上视线后便飞快地涨红了脸,立在原地垂着头。
蔺谦也不与她们多做解释,转身往外走:“到前面的空地集合。”
姑娘们胡乱猜想他要做什么,挪着步子跟在他身后。
穿过两扇月亮门后,在男女寝舍的交汇处,姑娘们便见到了同样神色茫然的少年们。
这些少年也不遑多让,腰带都系歪了,来唤醒他们的是两位同样身着练武服之人,身材魁梧,旁边空地上还有破碎的石块,想来是这二位用了些手段才将这些养尊处优的少年拖出来。
见到蔺谦,那两道身影过来拱手:“将军,都醒了!”
蔺谦点点头,淡然开口:“这二位是我手下的副将,虎啸与狼牙。”
陶霁眼尖在对面的人堆里瞧见了神色不耐的谢栯与同样茫然的陶钰,陶钰如今装作不认识她般,她也懒得去刻意维护二人虚假的姐弟关系。
倒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林逸亭也发现了她,回了个称得上友善的微笑过来。
陶霁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
男子那边有人举手问:“将军,您这么早将咱们叫起来,是武学的课程设在现在么?”
蔺谦道:“武学课设在辰时正刻,既要学武,就要改掉懒惰的坏毛病,男女分成两列,男子跟着虎啸,女子跟着狼牙,整好队列后绕着国子监先跑一圈。”
此言一出,男子那边哀嚎不断,姑娘们更是小脸惨白着。
纪珈芙慌忙扯陶霁:“陶陶,怎么办怎么办,我不行的呀,国子监这么大我吃不消!”
“没事,”陶霁安抚她:“跑不动了我拽着你跑。”
虎啸与狼牙生得吓人,他二人迈着步伐站在两边,学子们只得耷着脑袋去排队。
蔺谦又补充道:“今日只是测试,诸位要保持不掉队。”
学子们:“......”
跑一圈已经很艰难了,还要不掉队?
不待学子们做出反抗,虎啸与狼牙已经转身各自往相反的地方跑去,男子嚷嚷着跟上,姑娘们也只好跟上狼牙的步伐。
陶霁让纪珈芙跑在自己前面,一旦纪珈芙有要停下来休息的迹象,她便伸手去轻推纪珈芙,顺带吐出一句:“将军说了不掉队,没说掉队有什么惩罚,珈芙,你也不想受罚吧——”
纪珈芙跑得气喘吁吁,却也还有力气来回话:“我、我真是后悔说国子监好了,这、这也太不是人待的地方了。”
陶霁呼吸平稳,只有鬓角流出些许汗液,她环顾队伍一圈,姑娘们大多都与纪珈芙般受不住,有些腿软的姑娘脚下不慎踏空,一骨碌摔在坚硬的石子路上,顿时瘪着小嘴就要哭出声来。
狼牙察觉到动静,从队伍最前面掉头跑回,皱着眉喝斥:“起来!继续跑!”
摔倒的姑娘没法子,只得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跟上队伍。
狼牙瞧着非常不怜香惜玉,带着姑娘们跑了一段又一段路,直到最后在一处极为宽阔的空地处才堪堪停下,陶霁稍微平复了一下呼吸,搀着双腿打颤的纪珈芙,眼神往前方望去。
这便是练武场了。
虎啸带队的少年们都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虎啸则是跨坐在一侧喝着自带水壶里的清水。
蔺谦微笑:“很好,都坚持下来了,原地休息半刻。”
纪珈芙仰着身子往后瘫去,陶霁连忙将她拽起:“别躺,站会儿,你若躺下,今日可就白跑了。”
与她二人同样没躺下的,只剩一位神情有些冷淡的姑娘,陶霁的视线恰好与她对上,在对方略微挑眉的神情里,陶霁瞧见了‘同类’二字。
不等陶霁有动作,那姑娘先走了过来:“我叫蒋翎,甲字堂。”
陶霁勾唇,朝她笑笑:“蒋姑娘好生厉害,跑一圈下来脸不红气不喘的。”
蒋翎:“你也不错。”
半刻钟很快便过去,见蔺谦起身,虎啸与狼牙二位副将也转身去抬角落里的竹筐,待二人重新折返,陶霁便眼尖瞧见里面放着一些枯枝。
副将们前来督促众人起身重新列好队,就见蔺谦从竹筐里捡起一根枯枝,道:“一人来领一根,会些招式的站在左侧,从未学过武的站在右侧。”
有人小声问:“......不能先用早饭么?”
蔺谦低沉地笑了一声,副将虎啸调侃道:“小郎君,你见过哪家练武之人是饱着肚子去的,不是我吹牛,你若吃饱了再来,要不了一会儿你就得全吐出来。”
闻言,众人只好排队去领枯枝。
最后的队列便成了一长一短,长的皆是从未练过武的,短的这边除了十余位身材高挑的少年外,就只有陶霁与蒋翎两个姑娘。
二人在一众男子队列里显得格外突出。
庄之茉这会儿也缓过来了,她率先发难:“陶姑娘,你别是为了充面子才去那边站着的,将军说了,要会些招式,你只是力气大些,难不成也算会武功了?”
所有人的视线便集中落在陶霁身上,陶钰皱着眉喊道:“陶霁,别给家里丢人了,快过来站着!”
陶霁淡淡扫了众人一圈,不明所以的姑娘们好奇地望过来,纪珈芙不断地在向庄之茉翻白眼,庄之茉则与傅书芩一道仰着下巴看人。
排在她前面不远的谢栯则抱着双臂讥讽地盯着她,只待她稍微退缩一点,他便张唇嘲讽一番。
不知怎地,陶霁觉得谢栯的视线格外令她不爽。
蔺谦闻言也打量了陶霁一眼,道:“不妨事,今日只是测验。”
话毕,他示意虎啸与狼牙上前:“那便先从会招式的开始吧,还是老样子,男子过招时,虎啸上,女子过招时,狼牙上。”
排在首位的是个面容方正的少年,他拽紧手中的枯枝,摆出架势来:“虎、虎副将,来吧!”
虎啸手中并无他物,他身形瞧着壮硕,行动起来却格外灵敏,只见他在少年出招时飞快绕去他身后,屈指重重弹了少年后背一下,少年吃痛之下立刻顺势往前跨出一步,又转身过来用枯枝去刺。
可虎啸仿佛早已料到,身子向后仰躲过攻击,又灵活地绕到少年身侧用大掌钳制住少年的右肩,掌下略微用力,少年便经不起疼痛单膝重重跪在地上。
他有些不服,涨红着脸怒喝:“我能起来!”
说罢就强行要挣脱虎啸的大掌,试图用枯枝去袭击虎啸的脖颈,虎啸邪邪一笑,陡然松开手往后退。
少年得了自由,面上一喜,也顾不上膝上的疼痛了,用枯枝挽了个剑花就直击虎啸面门。
少年自以为占了上风,正得意时,就见虎啸顺力握住他的手腕,稍一用力就卸了他手中的枯枝,又反身钻去少年身下,干脆利落地将少年从头顶越过摔在地上。
围观的学子们:“......”
说好只是测验的呢?有这般测验人的么?这就是往死里打啊!
瞧着吓人,虎啸却控制了力度,他将少年从地上拽起,朝他的肩膀重重拍下:“能在我手下过几招,你还不错!”
少年原先还气恼着,陡然听得夸赞,神色不自在地轻哼一声,一瘸一拐地往一旁去候着了。
蔺谦适时开口:“下一位。”
下一位便是谢栯。
谢栯方才全程目睹了虎啸与那少年的招式,心中暗叹虎啸实力不容小觑。
他分明自始至终只用了一只手去对招,显然有所保留,倘若他用尽全力,就前头那人几下花架子,随随便便就得打回家休养个大半年。
他是嚣张跋扈,名声也不大好,却也正经跟过师傅习武,盯着虎啸在心中思衬片刻,谢栯遂扔掉手中枯枝,将拳头握紧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虎啸。
虎啸没料到他不走寻常路,连忙抬手去挡。
只见谢栯在虎啸抬手时飞快攀住他的肩膀翻跃至他身后,紧接着脚下用力一踹,虎啸踉跄着往前搡了几步,谢栯这等钻空子的打法将他激得兴奋,他大笑一声:“好!这位小郎君,将你的本事都使出来,老子倒要看看你能在老子手下过几招!”
人群里自然有趋炎附势去讨好谢栯的,连忙喊道:“世子爷!打他!打他!”
陶霁闻言也开始紧盯着谢栯的招式,心道他看着令人生厌,身手却还不错。
谢栯自然察觉到了陶霁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只是陶霁面色平平,他又忽地想起那日陶霁毫不掩饰的嘲讽,动作一滞便叫虎啸找准机会一拳砸在下颚。
世子爷被打趴在地上,方才还在呐喊助威的学子一言不发了。
陶霁遂收回视线,暗自思量待会儿怎么与狼牙过招。
自幼被捧在手心、过着锦衣玉食生活的世子爷哪里受过这等欺负,从来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儿,他蓦地从地上爬起,紧盯着面前的虎啸。
咬着牙,字句从唇间挤出来:“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