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燃着炉香,香炉中的香烟汇集底座升腾的水烟,仙雾一般,缭绕席间,清香弥散,和乐坊里挑卖的那些碎香的轻浮气全然不同。
宴席重新热闹了起来,乐声靡靡入耳,推杯换盏,纨绔们个个附庸风雅,摇着手中折扇,却个个又面带轻佻之色,不时发出轻浮的笑声。
“沈兄今晚可准备了好多稀罕物件儿,不知道,这美人受不受的住。”
“你这话问得有意思。这娇滴滴的美人嘛,自然是受不住的,但越是受不住,才越有意思,不是吗?”
“兄台,还是你会玩。”
众人得了趣,齐声大笑。
豪无忌惮,仿佛将她们视作掌中玩物般,肆意品评。
徐昭宁心里生了寒,暗自冷笑,继续说吧,今晚过后,那张嘴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大乾律法,冒犯皇族,轻则剔骨,重则夷三族。
不知何时,竟有人悄悄吹灭了屋内所有的烛火,刹那间,眼前突然闪入漆黑中,伸手不见五指。
有些不知情的,顿时吓得惊慌了起来。
紧接着便响起了道朗润的嗓音,情绪盎然,激动道:“各位,游戏开始了。”
光听沈拓这声音和口气,好一个活泼少年郎。
据前世探查到的消息,徐昭宁心里了然,这游戏......可不好玩。
意料之中,却又始料未及。
这时,刘五郎领着人,抬了个大大的红琉璃灯进来。
霎时整间屋子遁入到片暗红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被冲淡了些许,堪堪能看清楚。
徐昭宁怔然地望着中间,暗道不妙,此灯叫洛因灯,灯油是特制的,产自苗疆地域,燃出的灯烟有种奇效。
男子闻了,会失去神智,变成发情、嗜血的禽兽,女子嗅了,慢慢地虚弱下来,直到和睡了似的,看不见,听不到,但意识依旧清醒。
是这里最变态的玩法。
在场女子会被活活地磋磨折腾死。
暗红映照在沈拓那张异常兴奋的脸,双眸好似闪烁着赤红,宛如个披着张俊俏人皮、学人行走、说着人话的魔鬼!
周围也此起彼伏地躁动起来。
药见效很快,已有人饿狼扑食般压倒了身旁的妓子。
徐昭宁余光瞄了下,没什么表情,很淡然,只觉头大,此事生了变数,前世时这些人只是寻欢作乐,整晚都在喝酒,可不是如此。
原本的谋划中,她装个怂,鹌鹑似地当个木头、背景板,差不多应付个二刻(半小时),禁卫军驯养的犬畜便会巡着她身上的龙涎香,将整座绛仙坊围起来。
京中贵女们将清誉看的极重,公主遭绑这件事儿有辱她名节,全帝都上下的人绝对猜不到她会自毁名节,自导自演了一出大戏。
把自己放在受害的弱势一方,况且还有个草包公主的名头摆在她脑门上,那些个老狐狸轻易窥不透她的野心。
现下这情况,发觉依旧杵在这里似乎有些不妥当了,越坐以待毙,药的效力就越强,就越是待宰的羔羊。
徐昭宁运了会气,驱散了体内逐渐弥漫的昏沉感,她有内力,起码比常人坚持的久些。
变招快,拆招更快。她略一思忖,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右手边奔出个有些失了神志的男人,撞得她原地旋身一个踉跄,他抬头刚想骂,目光却在她身上打了个转,之后起了心思,蠢蠢欲动。
呵,找死,徐昭宁刚想抡起古琴砸去,就被人抢了先。
从高位上走下来的沈拓,直接用脚踹在了此人胸膛上,整个人飞了回去,之后低声微笑道,“这双眼睛不会用,我不介意给你废了。”
徐昭宁没看这男子是何狼狈模样,只偏过头问沈拓,“你也会变成他们那般禽兽模样?”
沈拓勾起嘴角,“变?人本是兽类,纵兽之欲,天经地义,何须要变,况且欲是深渊,欲壑难填,我只是帮他们一把罢了。”
听此,她挑了眉,好个无耻言论,吏部尚书沈宜游能养出沈拓这么个儿子,也应写本书籍典论,叫天下父母好好研读下,好避个雷。
沈拓说这话,能这么有恃无恐,竟丝毫不怕中了情药,肯定提前服下了解药,越到后面,彻底失了神智,有些男子可能会不拘性别,同性相欺。
徐昭宁眯起眼睛,有些怜悯地笑道,“看样子,我便是公子你今晚的玩具,对吗?”
沈拓噙着笑,歪着头看她,面上虽懵懂纯然,身上那金丝狐纹广袖玄袍此时却衬出他的几分狡黠,朝她张开双臂,道:“寂寞空庭,不要误了风月,晚了、春欲。”
这声音乍听下很清润,语气斯文。可细听便会发觉,嗓子冷淡得很,情绪也冷淡得很,倒让这斯文变得有些像不怀好意了。
而且他特意咬重了“春欲”二字。
意思已经很明朗了,这是要她投怀送抱啊。
呵,空庭,徐昭宁觉得好笑,她边环视周围边冷声道,“我自认风月场里的手段不是手段,情趣罢了,公子当真觉得周围这“乱花渐欲”的模样,真是情趣?我只觉得恶心。”
要论年纪的话,沈拓实际上比她年长两岁,因他长得稚嫩,便好似与她是同龄人。
何况,她虽是十七岁的少女,身体里可装着二十九岁的灵魂,气质沉淀了些,于是瞧着比沈拓好像年长些。
佳人没入怀,沈拓便环抱起双手,道:“你这样的妙人儿,我怎会舍得容旁人窥去,放心吧,我早让人布置好了厢房,很近,仅一墙之隔。”
他伸手过来,说了句软侬的情话,“姐姐,你是这天底下我最喜欢的人。”
徐昭宁没牵,只温柔地笑,“你是不是对每个你祸害了的女子,都说过这句话?”
她这泉水般清澈的声音,真是说不出地好听。
可前世那些得罪过徐昭宁的内侍,若见了这样的昭宁女帝,只怕都会跟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喘不过气来。阖宫上下谁都知道,她越是看着温柔,越是可怕。
可谓是美人的脸,蛇蝎的心。
很明显,徐昭宁起了杀念。
沈拓挑了下眉,坦然道:“人渣嘛。本色。”
不远处的花翎已然提不上力气,又心急报仇,兀自行动,听声辩位,悄摸摸地靠近,又闪电雷霆般拔出发间的金簪,恨极了地刺向沈拓的左胸处。
沈拓这种人,恶事做多了,熟能生巧,警觉性自然非比寻常,一听到点破空声,猝然一闪,再衔接上了段拳脚功夫。
花翎自小久居闺阁,体力弱了些,再加上这药劲儿,自是扛不住,捂着肚子,在地上蜷缩了起来,手中的金簪遥遥地掉落在角落。
沈拓大声怒喝道,“刘五郎!你找的人怎地如此......"
忽地,他瞪圆了眼睛,话在嘴边戛然而止,尖利的器物深深地刺进他的后脖颈,破开了一个血窟窿。
一时间鲜血喷涌,溅了徐昭宁满脸,衣服上染了血。
徐昭宁方才取了剑,轻轻地古琴端正地放在桌案上,这把古琴是罕见的佳品,得心疼些。
此时,她手里执了柄旧剑,再一使劲,剑尖贯穿到了沈拓喉咙。
沈拓眼眸一凌,闪过狠戾,手臂轻轻一抖,袖中滑落了小巧物件儿,反握在手中,朝着后面的徐昭宁刺去。
徐昭宁拔出剑,朝后退了几步。
沈拓趁机旋身借力,将东西掷了出去。
是一柄短小精悍的飞镖,其上染着浅绿,显然淬了剧毒。
徐昭宁拿剑格挡,剑身在与飞镖碰撞的瞬间,隐隐能听见声清脆的断裂声,紧接着剑刃从中折断。
她喵的,云姑竟然把旧剑传给她了!
划重点,用报废的!用废的!废的!
云姑送她回京时,将陪自己半生的琴中剑给了她,离别之时言辞恳切,愿她百忧到心尽开解,万难加身皆辟易,当时她哭的泪眼婆娑的,顿时忘了,云姑就是个不靠谱的赖皮道人,坑徒弟就留名。
云姑有赌瘾,更糟糕的是,人菜瘾又大,十赌九输,欠钱了就留徐昭宁的名字,害得她只能刷碗抵债。
少时攒了一把辛酸泪。
不过,这琴中剑有个妙处,就是机关精巧,普通人轻易发现不了其中的凶险,徐昭宁就带来了。
她心中自嘲:哈哈哈,看来,天要亡她啊。
扔了断剑,当机立断,拿起旁边的琴砸去,那盏红琉璃灯被砸碎了。
屋子里又黑了下来。
直到传来了人倒下时的一声“吭通”,徐昭宁才送了口气,走上前,踢了踢沈拓的尸体,见人没了动静,在他身上搜了解药,全喂给了花翎。
花翎悠悠醒了。
现下洛因灯碎了,其他人清醒过来大约得半个时辰,时间问题罢了。
徐昭宁叹了口气,只是苦了她的眼睛,这活春宫,唉……非礼勿视。
她本不想手上沾了沈拓的脏血,等禁卫军来了,抓了沈拓,一切按律法处置,可他来了洛因灯这么一出,那她就将计就计咯。
杀了他,他对她做了什么,可就由着她自己了。
周围都是中了药的男男女女,模糊不清的,谁能说出来她做了什么,最终解释权归她所有。
徐昭宁捡起地上断成半截的剑刃,提起一口气,咬着牙朝自己手臂划去。
顿时,手臂上传来了意料之中的剧痛,伴着一阵冷刃割肤般的寒意,逼出了她额头,脖颈,腰腹处的冷汗。
尽管徐昭宁竭力控制,还是抑不住骨节龃龉,血肉颤抖。
好了,这样……接下来要演的戏,才能更真些。
与此同时,屋外传来阵阵嘈杂声,马蹄声如同阵阵的滚雷,浩浩荡荡的,行军的脚步声一直延伸到街道的尽头。
少年勒马,一声令下,他身后的几十侍卫纷纷而上,围得绛仙坊水泄不通,里面的人要想逃出来,也只有插上对能飞的鸟翅吧。
竟是凌捷先率人而来。
紧接着的,便是禁卫军从街道的那头遥遥赶来。
前面领头的是军中豢养的猎犬,比家养的壮了些,肌肉在奔跑中紧紧绷着,最后停在了绛仙坊前,对着大门狂吠。
禁卫军副统领魏邶见到凌捷,很惊讶,问道:“少将军,这是?”
夜幕中呼啸了声鹰鸣,稍刻俯冲下来只苍鹰,落在凌捷肩膀上,他因此笃定道:“永安公主,就在里面。”
这鹰叫潮回,是凌捷冠礼上,徐昭宁送给他的。
魏邶是军中少有的儒将,儒雅端方,身长挺拔,见到威远将军府的少将军免不了恭维客套,道:“都道凌大将军用兵英武,少将军如此气宇非凡,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却被凌捷冷声制止了,“魏副统领,当务之急是搜楼,言多必失行。”
平常武将识文念赋都难,自是听不出凌捷的话外之意,魏邶却挑了挑眉,这小子拐着弯说他废话多啊。
魏邶深知,不能得罪凌捷,应和道:“少将军,说得对。兄弟们!听着,这楼里的人一个别放过,当然,也包括那些美人儿。”
凌捷则下了马,抖动了下肩膀,命道:“潮回,去找人。”
他肩膀上的苍鹰直接飞入了坊里。
军士抓人,坊里闹出的动静挺大的。
厢屋里,徐昭宁酝酿了下情绪,努力想象自己是个苦情小可怜,指尖掐进掌心,硬生生逼出两汪眼泪——二十九岁的灵魂装十七岁少女哭唧唧,比当年批奏折熬通宵还累人。
潮回顺着过道,左右横飞,盘旋巡视。
徐昭宁出了房间,刚拐过弯,就撞上了潮回,潮回小可爱因此发出了声鹰啸,响彻了整座绛仙坊。
凌捷此时一个接一个厢房的找,听见了啸声,紧张地跑过来。
徐昭宁一见凌捷,跟见到了救命稻草似的,腿软似的滑坐在地上。
凌捷边跑边解开自己身上那件红色锦袍,裹住徐昭宁单薄的身躯,他半跪在地,剑柄上的白玉鹰紋硌得他掌心生疼,心疼道:“昭昭,没事了,没事了。”
徐昭宁眼泪霎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抽泣道:
“是……是沈拓!他……他想害我!他还点了那种邪性的灯,大家都疯了……呜呜呜……我好害怕……”
她满身浸血,血腥气撩拨着她发间的熏香,嗅入鼻中,致使香劲多了份冷冽,少年将军喉结滚动,嗓音像淬了冰,"沈拓何在?"
徐昭宁颤巍巍指向身后厢房,泪珠悬在睫上欲坠未坠,“他在.....,我.......”
凌捷拔剑,直接破门而入,正见沈拓仰面倒在血泊中,眼还未阖起,身旁犹留断剑寒光映着琉璃碎片,以及周围的男男女女。
这修罗场......
少年直接羞红了脸。
魏邶珊珊来迟,目光扫过少女染血的衣袖,抱拳道:"末将来迟,公主受惊了。"
徐昭宁猛地咳嗽起来,惊魂未定道:“是他要杀我,我才.......”
凌捷从屋内跑出来,安慰道:"昭昭做的好,别怕,这歹徒就该死。"
魏邶皱眉,目光在凌捷和徐昭宁二人身上来回停留,少将军和公主何时如此亲昵了。没想到,还有更让他心焦的。
领亲兵走进案发地,知道了歹徒是沈拓,更知道明日早朝,都察院弹劾吏部尚书的折子会比吃不了的热豆腐还急。
心思流转间,暗暗吩咐人给韩国公府递消息。
徐昭宁倚着凌捷缓缓起身,“本公主这副模样......”话音未落,凌捷已解下犀角蹀躞带,怕她被硌着,之后将她拦腰抱起。
外面禁军火把连成长龙。徐昭宁将脸埋进凌捷肩甲,唇角勾起无人得见的冷笑。沈宜游老匹夫此刻该收到密报了吧?丧子之痛可比不上三族尽诛的恐惧呢。
绛仙坊外的宝马香车很多,凌捷挑了个里边铺了张狐皮的,将她抱了进去。
之后他塞了包点心给她,温声道:"昭昭,我去寻大夫,还有,这包豆沙果子是你爱吃的,饿的话先垫垫。"
徐昭宁仍然装着副受惊的小鹿模样,捏着凌捷片衣角,糯声道:“你快去快回,我怕。”
“嗯,好。”凌捷下了马车,离开前又不放心地让侍卫将马车围了起来,满满的安全感。
可待马车的帷帘掩下,方才徐昭宁那些楚楚可怜的神情便慢慢从脸上消退了,变成一片寂静的冷凝。
街的那头拐角处又来了队人马,为首的似是辆马车。月光掠过那车架上挂着的螭纹玉牌,隐约现出个"谢"字。
徐昭宁勾唇,冷眸中有了兴致。
谢臣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