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书和濯清二人从宫里回来了。
照旧命人将赏赐抬到小库房,就准备回去徐昭宁处伺候。
回去的路上,院落里烛火幽微,漆黑朦胧,却并不安静。
周围角落有不少下人仆妇七嘴八舌地谈论方才的事,得出了个结论:这位永安公主,好像变得不一样了,谁若不尽心伺候着,就和那南嬷嬷一样,吃不了兜着走了。
雪书好奇,驻足听了一会儿。
濯清见雪书没跟上来,也停了下来。
闻言都是心头一凛。
好一手杀鸡儆猴!
她们二人自小从宫里长大,不似徐昭宁只在宫里待了一年,什么阳谋阴谋没见过。
杀鸡儆猴本就是宫里娘娘敲打宫人的平常手段。
可放在徐昭宁这个平民公主身上,可就不平常了。
雪书和濯清回了公主闺房。
青衣少女,盘腿坐在美人塌上,手里把玩着一颗棋子,双眸则认真盯着案上摆着盘棋局,执黑又执白,自己跟自己下。
雪书见过宫里贵人学棋时也是如此,心里起了狐疑,凭徐昭宁那半瓶子醋,能学明白围棋这么高深的东西?
见有人进来,徐昭宁挪开眼,看了过来。
濯清年岁虽比雪书小一岁,性情却沉静得多,但也难免心中骇然,这样的眼神,她只在元帝陛下哪里见过。
沉郁幽深,平淡无波。
雪书和濯清一起向徐昭宁行礼问好,但姿态各有不同,濯清依旧文静安然,雪书却能看出来些许浮躁。
雪书原本是容贵妃宫里的。
容贵妃乃是当今太子的生母,当初父皇将自己认祖归宗时,她虽面上没说什么,心里自然对自己这个“乐姬之女”有些轻贱。
雪书耳濡目染,难免沾染了这种情绪。
“濯清、雪书,服侍我沐浴。”徐昭宁将手里的棋子随意扔进棋娄中,
濯清瞥了眼棋局,心中暗想:都说观棋如人生,落子便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
黑棋杀伐果断,步步紧逼,白棋本是弱势,死的棋很多,可方才徐昭宁落下的那颗白棋,却不动声色地扭转了局势。
一应沐浴的物事都准备好,徐昭宁宽了衣袍,进了浴桶,慢慢坐下来,让那暖热的水缓缓没过她光滑的肩,修长的颈。
褪去华服,洗尽铅华,却独将那玉坠拿在手中。
这玉坠到底是秋荷那小丫鬟偷拿的还是捡到的。
徐昭宁没有心思深究。
她知道,这玉坠是苏媚娘的东西。
媚娘是苏州教坊司的乐姬,传闻是个极明艳的女子,灼若芙蕖,堪称祸水。
父皇御驾亲征时,曾与媚娘有过一段情,民间因此传出了一首歌谣:“姑苏烟雨,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玉楼琵琶,王侯枕醉。”
媚娘也是她的生母。
可惜,这玉坠却不是留给她的。
徐昭宁这公主身份怎么来的,有点说道,且京城上下皆知。
当朝元帝陛下对自己的叔父安阳王老王爷十分敬重,每次寿礼都摆架出宫祝贺。
安阳老王爷七十大寿时,媚娘携女登门,跪求元帝认下亲生女儿。
只是这个女儿是苏奚君。
京中一查,媚娘口中句句虚言。
媚娘从与元帝的那段露水情缘中得了笔金银,给自己赎了身,脱了贱籍,但没有为元帝守身,改名换姓后,很快便做了富商的外室,被秘密养在庄子上,生下了苏奚君。
本要被抬做妾室,可富商正妻捏了个媚娘的错处,打发了娘俩儿。
元帝就此发作了起来,要处死苏媚娘与苏奚君母女,苏媚娘才全盘托出徐昭宁的下落。
经一查实,京中炸开了锅。
公主流落民间之事,确实属实。
她便被接回了京。
徐昭宁现在想想,媚娘的算计是极深的。
当时媚娘病重,自己又没有多少私产,生前总要为苏奚君搏份富贵,以保后半生衣食无忧,可却低估了鉴察司搜查情报的能力。
媚娘是公主生母不假,可企图秽乱皇家血脉之事也是真的。
不久之后,媚娘消失了,都说被秘密处死了。
还给徐昭宁留了封书信。
那时她刚回京,满怀希冀,自己终于能像旁的孩子那样有个温暖的家,父母疼爱,想信中所言应是慈母嘱咐。
可慈母并不是她的慈母。
媚娘希望她感念生育之恩,帮衬下她同母异父的妹妹苏奚君。
徐昭宁当时只觉得一盆凉水,当头浇下。
若是媚娘心里真的有她这个女儿,那年白雪纷飞,天寒地冻,又怎会将才三个月大的她扔到庵庙。
徐昭宁顿时生了闷气,抬手把那封信丢到了火炉中。
浮上来的热气氤氲了容颜。
她只看着明黄夹着艳红的火舌一下下将纸页吞没,焚烧殆尽。
也许对苏奚君的嫉妒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徐昭宁还是把苏奚君接回了公主府,让她到府上的清净阁住着。
自己呢,对苏奚君的感情很复杂,因着血脉里的那点亲缘,不想她过得很差,却又觊觎她拥有媚娘的爱,像是阴沟里偷窥的老鼠,墙缝里又湿又绿的青苔,湿哒哒、阴恻恻。
徐昭宁想把自己对媚娘的恨转嫁给苏奚君,可偏偏她又是个良善女子,眉宇间萦绕着一股淡泊缥缈之气,不争不抢。
索性自己就当府上没这个人,不闻不问。
以前的自己,若得了这玉坠,自己会昧下来或者扔了,反正不还给苏奚君。
思到此,徐昭宁叹出了一口气,唉,那时的自己太过执拗,看不清,有些事注定了得,她本来就亲缘薄,何必钻牛角尖。
前世时,苏奚君也是一生未嫁,却与她的结局大相径庭。
苏奚君靠自己治病救人的本事,在京城开了个叫奚草堂的药铺,搬出了公主府,将用自己的银钱都还清了。
后来离了京,远离了京城这个是非地,效仿神农,遍走各国,尝尽百草,修正药典,从此天地悠悠。
也就那年重阳节回了京,被宣入宫参宴,徐昭宁远远的瞧了一眼,当时她在宴席上侃侃而谈见过的山水风月,过得很不错。
沐浴完毕,徐昭宁披着柔软的绸衣,发丝松散地挽在脑后,步履轻盈地走近自己的卧榻。
夜深月明,屋内早已熄了烛火,皎皎的月光笼着枝影探入窗棂,忽一瞥,像是碎了满地的琼花。
徐昭宁躺在床上,意识一片清明。
自己现在拥有着重生赋予先知先觉的优势,在往后很多事情上可以占得先机。
现在所有人皆知,谢臣掌管鉴察司,是父皇的手中刀,他要杀谁,便是父皇想杀谁。
这把刀可以说是全天下最好用的刀,没有之一。
既如此......
何不借刀一用。
至少,在她杀了谢臣之前,慢慢榨干他的价值。
对于眼下的科举舞弊案,父皇让谢臣调查清楚,沈拓想趁乱浑水摸鱼,杀了凌捷,那她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让这科举舞弊案的火烧到沈拓身上。
这需要做个局,请谢臣入瓮。
这个局既能杀了沈拓,将洛陵玉及其幼妹救出来,也能将吏部尚书沈宜游同样推入火坑。
吏部向来是六部之首,掌全国文官擢选、考课、勋爵之政要。
官员的选拔与升迁由吏部掌管,设尚书为正职,左、右侍郎为副职。
吏部尚书沈宜游是韩党的主力之一,对韩党之首韩国公可谓是马首是瞻,与韩党旁人不同,这人滑手的很,左右逢源的,谁都拿不到他的错处,一点儿也不好除去。
前世时,为了扳倒他,她谋划了两次。
沈宜游自身洁身自好,毫无破绽。
可他的儿子沈拓并不是,虽掩盖得很好,但蛛丝马迹总是有的,她的暗卫抽丝剥茧,搜集了很多证据。
还没等徐昭宁发作起来,沈宜游亲手解决了这个隐患,一杯毒酒送了自己儿子上了黄泉路。
第一次谋划就此落空。
虎毒能食子这件事儿放在沈宜游这老狐狸身上并不奇怪,此人年轻时便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劲儿。
春日宴上的进士们来了场文比,写文章都绕不开“社稷昌,黎民宁”,极力宣扬大乾国泰民安,百姓平安喜乐,其中的《民生赋》以其辞藻之华丽拔得头筹。
沈宜游的一篇《不民生》痛斥吏治不达,地方官员贪墨**,底层百姓因饥寒起了盗心,民不聊生。
用词的狠辣程度,就差骂皇帝了,却意外得了瑶华长公主的青眼,自此官运亨通。
瑶华长公主死后,投了韩国公,做到了吏部尚书,自此为门阀世家子弟保驾护航,寒门子弟再无出头之日。
徐昭宁本来并不想过早对沈宜游出手,因为她现在空有公主之名,朝廷里并没有人效忠自己,吏部尚书的位子空了,自己的人没法儿顶上去,收益不大。
洛陵玉可等不得,必须引爆沈拓这颗雷。
若借谢臣的手就不一样了。
对谢臣的态度,韩党是能不得罪就不得罪,藏好自己的小尾巴,让谢臣捉不到错处就行。
对韩党而言,谢臣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从不主动招惹。
两派一直是互不干扰。
可谢臣捉了韩党的人,还是吏部尚书这样的重职。
韩国公与谢臣的关系......
可就不言而喻了。
韩党并不清白,谢臣能败败韩国公的风头。
韩国公也记仇得很。
最后会斗得两败俱伤。
可她也不能过早的暴露在朝廷里那些人精儿的视野中,会惹祸上身的,必须寻个法子,扮猪吃老虎,坐山观虎斗,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这就需要个一箭三雕之计。
徐昭宁心里已经有了计划,一切就等明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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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曦载耀,。
秋意已深,即便是暖阳晴日, 也减不去风里那一阵渐渐刺骨的寒意。
徐昭宁伫立在秉素斋外。
她身形纤瘦,身高略微比旁的女子高, 正好将正门外穿进来的那一片光挡了,供桌上的东西都覆在了她的阴影之中。
秉素斋早已改成了祠堂,里边是尊塑了金身的大佛,下面则供奉着瑶华长公主的牌位。
父皇有旨,公主府里的老仆每日都要上三根香。
屋里没窗,灰暗极了,两侧燃着的长明灯却明亮如萤火,三千盏重重叠叠的,一闪一闪幽灭不定,宛若繁星。
灯一盏又一盏,上面刻着的是那随瑶华长公主战死的三千破阵军。
只角落里的一盏,既没刻名字,灯芯又结成了灯花,灯座上还积了厚厚的灰尘,好久没人打理了。
徐昭宁踏了进去,径直走进那满是长明灯的檀木架,重新点燃了那盏没有名字的长明灯。
这盏灯其实刻了名字,只是刻在了灯座下,时间长了,已经磨花了,需要重新誊写名字。
这是她偷偷给生母苏媚娘供的。
供完之后,便没再管。
说实话,对苏媚娘呢......
她恨。
可苏媚娘已经死了。
自己骨子里终究不是个冰冷的人,前世是,现在也是,见不得媚娘死后连个牌位都没人敢供。
苏媚娘做了那等欺君之事,谁人敢供?
“姑娘,要见你的人就在这里面。”
外头婆子的一声“姑娘”,徐昭宁就知道苏奚君来了。
全府人都知道苏奚君的身份很尴尬,不称小姐,因为不是正经的官家小姐,也不能当平常丫鬟看待,毕竟自家公主虽不待见她,可每月给清净阁的银钱也不少,便称她为姑娘了。
苏奚君进来,一看是徐昭宁跪在佛像下参拜,显然有些吃惊,迟疑了一瞬,行礼道:“见过公主殿下。”
徐昭宁起身,看着苏奚君,依旧穿的很素净,连耳珰都未佩上一枚,还是记忆里那婉秀的容颜,可气质忽视不得,通身的一股清韵,不见一丝阴霾。
坦率地说,都是在山野中长大,她就没养出来这身气韵。
徐昭宁径自走上前,握着苏奚君的手腕,将个东西放到了她的手中,只淡淡道,"以后莫要再丢了。"
苏奚君感觉掌心落下一片冰凉,定睛一看,是媚娘留给自己的玉坠,瞳孔微缩,诧异地直接说不出话来。
徐昭宁看这样子,嘴角微勾,揶揄她道,“怎么,不想要,不想要就还给我。”
苏奚君摇头,紧紧将那玉坠攥在手里,眼眶内已经有了泪花,说出的话带着哽咽,“我…我还以为再…再也找不到了。”
徐昭宁对这事儿负主要责任,叹了口气,“你能丟,说到底还是我治下不严,丫鬟婆子胆子养大了,自是什么都敢拿。”
她又指着供桌上摆着的那盏长明灯和沾了金水粉的毛笔,“你能给媚娘的长明灯上写名字,她泉下有灵,会高兴的。”
苏奚君的目光落在那盏灯上,感动道:“谢谢。”
徐昭宁实话实说,“姐妹之间,何须道谢那种肉麻的话我说不出口,你我毕竟是同个生母,有些事坐视不理,我做不到。”
声音虽然冷淡,但眼神却透着一丝温暖。
“不过我这里有件小事想请你帮下忙。”
苏奚君:“何事?”
徐昭宁:“我想让你替我送样东西。”
说完,她从袖口中拿出块锦帕,递到苏奚君手中。
锦帕上有股很重的血腥味,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
捡到者请送到谢臣府中或上报顺天府,可得赏银百两。
吾于午后乔装离府,自导自演遭绑之事,本意请朝廷重视民间拐卖妇女之事。
吾也趁乱救友,却不曾想,在玉堂胡同绛仙坊内遭歹徒绑架,歹徒脖子上好像有饕餮纹身。
写者永安公主。
最后一行字写着——谢师兄,救命。
真话里掺杂着假话,假话里又有真话,才能不露破绽,方能叫谢臣这条大鱼上钩。
这用的并不是徐昭宁的血,她怕疼,可舍不得伤了自己,是从后厨偷的鸡血。
苏奚君蹙起眉,小脸上满是疑惑,“这是?”
徐昭宁没遮掩,“到了戌时,需要将这封血书送到谢臣手上,因为,我想要个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