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是难得休息。
对陈之来说,生命是一场虚张声势的朝圣,打从十六岁以来,他始终匍匐蠕动,唯独剩下一点思想还飘浮在半空。
累啊,累啊。
可惜后来每一个敲开这处藏在乡野的宅院大门的人都不在乎他尚存的思想。像小兔子一样的蹦蹦跳跳的思想,因为没能受到任何成年人的尊重,只能到处寻求童年伙伴的安慰。
他的伙伴也不理解他,她问:“陈大画家这次准备出山了吗?”
陈之轻摇头。
其实是在否认“大画家”的称号。他是流水线上的工人,不生产艺术。
要是关鸠知道他的想法,只会笑骂他是时薪比“996”打工人年薪都高的大资本家。
有时他会想,要是他真的有一点资本在手上——一点恐怕不够,最好足以和陈家制衡……
关鸠叹气,“我照顾你到明早,然后让赵叔来看着你,不要再接着赶工了。你又不缺钱,你们家总不能又短你吃喝吧。”
“好。”沉默良久,陈之才答话,片刻后又说,“抱歉。”
“别委屈,陈之。”关鸠摸摸他的额头,又转过来摸摸自己的,“感觉好一些了嘛。”
“我没……”陈之否认。或许有一点点,他泄气地想。
“还说没有。”关鸠笑骂他,“我最近还挺忙的,学校里的项目离不开人,好不容易抽空又去见了你说的那个贵州老师傅。”
“和谁?”贵州老师傅应该也没把事给办成,否则关鸠也不会提也不提,陈之更在乎她在学校里的事。
“几个学弟学妹。”关鸠随口答道。
陈之立马坐正,警惕道:“怎么还有学弟的事。”
“老师麻烦我带带他们,又由不得我。”关鸠觉得这生病的人真是莫名其妙。
陈之不理她。
别委屈啊,陈之。
“快睡吧,陈之。天还没亮呢”关鸠说。
要是天不会亮就好了。陈之背过身去。可惜太阳东升西落和关鸠必然离开都是禁锢住他的真理。
趁太阳还没升起来,快睡吧,陈之。
他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又怀着一丝侥幸的心理觉得关鸠会回来。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几声错杂的踢踏声后,他期望的声音真的近了。
他终于忍不住掀开被子,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喊了一声:“关鸠!”
映入眼前却不是熟悉的卧室。身体又是一阵熟悉的脱离掌控感,仿佛刚刚挤进一副窄小的、空荡的皮囊里,只有细细感受,才能触到空壳的内壁。正当他发懵之时,“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
少女喜气洋洋地捧着身衣服,脚步轻快进来。
陈之暗骂一声“登徒子”,机械地将原本盖在胸口的被子拉到遮住脖子。他顺便暗叹一声,没受过伤的手动作就是更快一些。
“老师,我来送衣服。”少女语气恭谨。
陈之从被子侧方小心翼翼伸出一只手,提前履行老师的“职责”,教导自己的学生,“族内有男女大防,你这样和流氓有什么差别。皇女成年礼在即,巫姜没有教过你?”
“流氓是什么?”少女眼神单纯。
陈之没由来地觉得,眼前这人向来性格纯良,又是刚长起来,不通男女之事也算正常,心里闷闷叹口气,只道:“你我虽是师生,却不曾亲厚到可以看人**的地步。流氓就是——”
他一噎,不知该怎么解释,想了一下才说:“去问巫姜吧。”
关鸠凑到他被子边上坐着,两人一时无言。
这被子也是奇特,长羽编制,绒羽细排,羽毛的颜色不全相同,黑白皆有,白的更多,远远看过去呈现一种灰扑扑的质感,人躺在里面都无端显出几分可怜来。
少女突然出声:“老师,你的嗅觉怎么样?”
“怎么了?”陈之莫名其妙。
“我认识的几只丹顶鹤嗅觉都还不错。”她自问自答,“所以……老师,你知道这床被子是怎么来的吗?”
她不说,陈之并不会特意去关注自己的五感,此刻被她刻意下了饵,他突然感觉嗅觉敏感起来,甚至想要打喷嚏。他嗅了嗅,闻到了一股颇为熟悉的味道。
少女浅笑,“闻出来了吗?老师。”她加重了“老师”两个字的读音,似乎在强调些什么。
是雎鸠羽毛的味道。
陈之收回因为嗅闻而探出去的脑袋,整个人往被子里缩也不是,直接掀开被子也不是,更别说“老师”这个词似乎有一种别样的背德感,顿时感觉自己从头红到了脚。
他暗骂一句“果然是流氓”,道:“回头让大母换掉你的教习夫人。”
少女无辜眨巴着双眼,“怎么了?阿姜做错了什么吗?”
陈之咬着下唇,万分不甘心:“没有。”野生鸟类常由雄性求偶,而鸟族中却以雌性求偶为习俗。
少女见他脸红成浆果色,不明所以,但好心解释道:“你自己没有攒下的羽毛,族里我原型长得最大,换下的羽毛也最多。”
“也不一定非要盖羽毛被。”陈之扶额。
少女坚持:“阿姜说这样对你身上的伤好。”
陈之眼前立马浮现出“巫姜”的身影,巫在鸟族的地位里很特殊,真要比拟起来,大约就是人类中国师一类的角色,在皇女没找到合适的老师时,巫会暂替履行职务。
这一代的巫名姜,鸟族习俗巫同天姓,故而不跟族中姓氏,是一位博学的雌性,唯有一点——稍微有些不靠谱,特别是在求偶这件事上,似乎异常的……开放——就拿这换下来的羽毛来讲,通常是求偶后雌性用来筑巢用的。
气氛实在尴尬,陈之眼神躲闪转移话题:“衣服放在那边就是。”
“好。”少女耸耸肩,似乎是不明白他在别扭什么,但还是听话转身出门。
确认人走了,陈之拿起衣服,入手触感很滑,似乎也是由某种绒羽织成的。他不可置信地拿起凑到鼻子边上嗅了嗅。
陈之:……
太羞耻了。陈之闭眼,并不想穿这衣服。鸟族中嗅觉好的比比皆是,大庭广众之下穿这衣服和白日宣淫有什么区别。
虽然……但是……
穿上吧。穿上吧。
他不能控制自己的动作。
穿好站定,鸟族的绒羽确实保暖,陈之这才意识到这里的温度格外低。
大约是冬天吧,他想。原来真的是梦啊。他打开门迎接风雪。
风雪却被少女高挑的身形挡得严严实实,她眼中透露出惊艳之色,“老师,你真好看。”
他抿嘴,不声不响暗自挺直了脊梁。他说:“走吧。”
风雪飘洒在两人身上,陈之苦中作乐地想,虽不知入了谁的春梦,但也算帮他和自己的心上人共白头了一回,不知梦的主人是该生气还是该欣慰。
陈之从衣袖里掏出刚藏起来的木盒,道:“给你的成人礼。”
“成人礼是什么?庆祝我化为人形?可我出生就能化形了。”少女看起来不太明白什么是成人礼,却对能收礼物一事很是惊喜,接过来一看,是一顶发冠。
陈之解释:“人类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弱冠,各自都有束发的传统,从此之后独立成人,便可开始谈婚论嫁。我回族不久,错过了你及笄的年岁,但我听说皇女有立师成人的说法,便想着给你补上。”
鸟族皇女十八立师、成人,谈论婚事。
谈婚论嫁啊。陈之感觉有些失落。
“这发冠是仿照人类时兴的款式做得,给大母看过了,又加了些东西,你身边的侍人未必会用。”陈之试探,“还是我来吧。”
皇女十八岁之前有侍人伺候,今日成年,便会挑选适合繁衍生息的雄性定下婚约,往后自会打着未婚夫的名号上赶着伺候她。只有今天,可以是他,哪怕是以老师的身份为她束发。
走到她的身后,又是一番堆云砌墨,陈之任由自己的手不太熟练的为少女绾起头发,却眼尖地发现眼前后脑勺头发蓬松起的弧度有些熟悉。
在哪里见过呢。他感到奇怪。但冬雪太冷,他的脑子似乎被化开的雪水弄得有些生锈了,难以思考。
他沉默地思考,直到少女开始不耐烦起来:“老师,好了吗?”
陈之嗓音干哑:“快了。”
“老师,今天要选雄性,我可以选你吗?”少女突然发问。
陈之却觉得这不是发问,简直是发难。他刚想开口,却发现自己不能开口说话了,身体里沉寂的另一个灵魂抓住了他的尾巴。
他在质问:“如果是你的话,你会答应她吗?”
陈之当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说:“你会,你当然会。可是我不能。”他说完,一巴掌拍在陈之“身”上。
陈之感觉自己拍出了身体,睁眼一看,前方是残腿的老师和他天真无邪的学生——他第一反应是果真被赶出来了。然后蓦地睁大了眼睛。
这人和自己长得好像。除了一头及腰的白色长发和眉间的红色胎记,他的眉眼和自己,他一顿,应当是高中那段时间,非常相似,带着些未长成的幼态,又故作老成,反而多出几分青年的狡黠出来。
可现在那张可以称作讨喜的脸上出现几分难以掩饰的悲态来,连少女都察觉到了,问:“不可以吗?”
陈之听见他说:“这不合礼数。”
少女低下头去,不知是不是失望,转头自顾自往前走。从陈之的角度,又能看见她蓬松完美的后脑勺。
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呢。
关鸠。他默念这个名字。你也叫关鸠吗。
画家对曲线是最为敏感的。这种长度和曲度的曲线他分明是曾经见过的。
在他十八岁那年盛夏,坐在前桌的少女应学校要求扎了高高的马尾辫,露出饱满的后脑勺。陈之时常盯着那处发呆,久而久之,这一点弧度成为了他记忆迷宫里的一刹。
你们有你们的冬雪,我也有我的夏潮,或许因为晨露晚霜都来自同一片土地的大江大河,所以我们在此处有短暂的相逢。
“你是想告诉我什么吗?”陈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