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师灵君见马青答允,十分欢喜,也不见外,与这个同谋分享自己计划。
“每日戌时二刻,蒋五这个更夫就会路过我院子左近,次次准时,大抵不差。蒋五性子直,若使他以为见着之人是林衍,他定不会改口。”
“戌时是一更天,因是冬日,天也黑尽了,蒋五提着灯笼,光线昏昏,能见着亦是不多。”
师灵君盘算得也很细,可她越盘算得细,马青越是心惊。
那时马青口干舌燥,又觉得异想天开,纵使光线昏昏,要使得蒋五认错也十分困难。蒋五虽已五旬,也并非老眼昏花,人也很利索,干更夫的活儿也很麻利。
他觉得有所不妥,师灵君也深以为然。
然后师灵君解释:“但只要先入为主,也是不难。如今林衍归来,只要传他与我藕断丝连,仍有来往。那么到了戌时天暗,有个男子匆匆从我院中离开,又举止无措,自然惹人联想。更何况蒋五也只见过咱们这位林郎君一次,他是前年才调来昌平坊打更,两年前又不在。”
马青不明所以,师灵君则继续说道:“只有见一次,印象里除了样貌,另外就是衣饰打扮。若着相同颜色,则更容易先入为主。”
这样心理暗示,似也有些门道,但马青迟疑,觉得未必能像师灵君盘算得那么准。
师灵君则道:“我仔细打量过蒋五,他眼神差些,人却精神,最重要是他鼻子居然挺灵。那日瞧热闹,他还凑近跟林衍说了几句开解话,是近处打过招呼的。”
这么说着时,师灵君仔细从匣中取出一枚香囊,轻轻摇晃,说道:“这与林衍平素所用之香一般无二,有时嗅觉所留印象要比眼睛看要深得多。”
先是坊间流言蜚语不断,再是相似衣饰,再是身上熏香,种种暗示必会误导蒋五这个更夫的记忆。
他必会下意识笃定自己撞见那人定是林衍。
师灵君满面皆是讥讽之色:“从前,他是不怎么喜欢用香。他闻不得一点儿味道,说太搅人。我每次见他,必刻意沐浴,衣也不用香熏了。可是到了京城,京中贵眷以佩香为美,他也这么附庸风雅,装模作样。”
从前她曾费尽心思讨林衍欢心的。
若不是如此,她何至于这样的恨,恨得入了骨,伤透了心,好似她的尊严一文不值。
马青不好说什么,师灵君面上却浮起了忿色红晕,胸口也轻轻起伏。
好半晌,她才顺了气,冷静下下来,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
她必然也是费心盘算,计较了许久,然后一笑:“那么便有了人证。”
师灵君接着说道:“有了人证还不够,还有物证。”
她从匣中取出一枚玉佩:“这时林衍玉佩,已佩戴两月,必有人眼熟。扔在我尸首左近,必会有人认出来。”
师灵君嗓音细细:“他既是要杀我,我必挣扎,挣扎期间,必有扭打撕扯。故指甲间有几缕抓下紫色衣料布丝也不足为奇,更可与更夫人证词相互印证比对,引为真实。”
“还有就是官府验身,我刻意留意,也打听过,这勒死之人与上吊并不相同。勒毙之人勒痕方向较平,且在颈后交叉,死后做出上吊之状,又会有两条红痕。所以验定然是验得出来的。”
师灵君眼珠子在发亮:“官府已经会勘察极细,只要有心,我们做的这些功夫细节必会被留意。本来一个倡门女子,死便死了,案子也不会查得多细致。可一旦涉及咱们这位风头正盛,又得公主喜爱的林郎君,便不怕没有人留意。”
“他算什么东西,一个寒门子,还想要攀附公主,不知晓多少人瞧他不顺眼。满京城那么多贵族子弟,公主凭什么看上他林衍?”
“我便要他身败名裂,名声尽毁,最后下来陪我,与我同归于尽。”
那嗓音越来越低,似喃喃自语,与之相反的是师灵君眼里饱满的喜色。
马青还记得那时候师灵君样子,女娘眼角眉梢满是嫉恨,满满皆是意难平。
林衍许是行事巧妙,未留把柄,但师灵君是不会跟他罢休,非要这样折腾。可能林衍也没想到,这个师娘子行事竟如此极端,不依不饶。
直到现在,马青也似透不过气来。
他安慰自己,官府自然也查不出什么。
那个林郎君,能惹师娘子记恨至此,估摸着也不是什么好人。
如此安抚,马青也好似略透了口气。
不过,他也未曾想到师灵君真那样狠绝。
那日师灵君说完计划,蓦然泪若雨下,流个不止。
马青瞧在眼里,似也窥见这年轻小娘子眼底一抹惧色,他以为师灵君只是想想,不会走至玉石俱焚这一步。又什么气非得拼自己性命来出呢?
却未曾想到,师灵君终究还是过不去。
如今这桩事满京城已闹得沸沸扬扬,马青却并不觉得能查出什么。
师灵君已死,谁会知晓师娘子私底下这些筹谋算计?那日之后,马青亦将那套衣衫毁去,这些都是滴水不漏。
至于那个林郎君,虽受灵昌公主爱惜,却也已拘于狱中,已不能如何了。
他微微出神,眼前这个薛娘子问话,仿佛问的也不过是些陈词滥调,未曾多问出什么。
这薛凝,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娘。
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这薛娘子言语温柔,显得比官府中人更和气些。
蒋五也松弛了些,话也多说几句
她问:“案发当日,蒋伯你是去徐大娘的茶铺讨茶喝?”
蒋五点头称是,徐大娘的茶铺收得晚,且如今天冷,吃口加了姜片辛料煮的热茶喝着舒坦。
看得出蒋五是老顾客了。
薛凝言语柔柔的:“那蒋伯每晚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来这儿讨茶?”
蒋五称是。
老更夫不觉如何,马青却蓦然一惊。
他打量薛凝,这位薛娘子瘦瘦弱弱的,乌黑眉眼,看着倒有几分利落可亲的劲儿。
本来在裴无忌凌厉容色衬托下,薛凝显得不打眼,如今却透出一股子沉静周密。
马青本以为今日这位薛娘子不过是裴少君陪衬,如今观之却是他看错了。
薛凝又问及蒋五如何认识林衍。
蒋五是两个月前认识这位林郎君,印象深刻些也不稀奇。
薛凝问得很细,问两个月前林衍来昌平坊是为什么,当时又是什么装束。
马青暗暗生惊,汗流浃背。
裴无忌已听出些门道,两月前林衍装束和案发当日如出一辙。
这老更夫瞧见,必会觉得眼熟。
马青也有点儿明白什么了,这裴氏如今在京中何等声势,裴少君那等俊美倨傲的人都对这位薛娘子颇为看重宠爱,那这薛娘子怎会差?
薛凝若有所思,缓缓说道:“两个月前,那时才刚刚入秋,算来也有些时日了。”
马青心若擂鼓,手心更出了一层汗水。
他想起师灵君死的当晚,夜里冷,还初初下了场雪。自己扮林衍,刻意让蒋五这个更夫窥见,回到居所,也瑟瑟发抖,把一身行头脱了。换好衣衫后,马青又喂了自己几口酒暖暖身子,方才缓过劲儿来。
当时紧张,事后也未反应过来,死去的师灵君也未思量周全。
师娘子计划得好,可计划及不上变化,时移事易,气候变幻。初冬落雪,天气已经很冷,那出现在这儿的林郎君再穿两月前装束已不合时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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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0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