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很巧合,若小香晚些送水,哪怕晚上半个时辰,纵然林衍在牧丘侯府赴宴,怕也难以洗清嫌疑。
薛凝心尖儿隐隐浮起一缕疑窦。
倘若林衍当真这般处心积虑,可又是为什么?为了谋杀师灵君?哪怕林衍不喜师灵君,也不必在这风口浪尖将她杀之,就因为师灵君想寻别的男子依托后半生?
这个师娘子就那般重要,引得林衍失态至此?
薛凝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接着就该去勘察现场,从牧丘侯府出发正好。薛凝拿出一枚小漏斗,计算时间。
案发当日,戌时宴散,林衍便离开了牧丘侯府。
薛凝:“裴署长,京里应是不允车马急行的?”
裴无忌轻点头:“京内不许纵马,不容急行,男子不许蒙面。”
“前些年管得懈怠,犯忌者也有,多以罚金了事。这两年陛下有意肃清风气,管束也严了许多。更不必说如今成立玄隐署。”
裴无忌对玄隐署也并非全然抵触。
薛凝想起一事,问:“那位郭崇郭郎君,可曾招认?”
郭崇为义妹娥娘报仇,杀死吕彦,还是薛凝破的案。
彼时郭崇重义气,明明被拆穿身后另有指使,却也不肯道出真情。
如今也关押有一段日子了。
裴无忌:“他自然什么都不肯说,似他那等人,动刑也不会松口,如今只将他拘着。”
薛凝也听出裴无忌并不介意用刑,只是打量着郭崇绝不会招,所以没有多此一举。
玄隐署虽刚刚成立,如今也已设了刑房。越止略提及过,还请了善于拷问老手。
独立于三司之外,玄隐署亦有办案审问之权。
薛凝心里颇不舒服,却知不单单是裴无忌如此,哪怕是廷尉府、京兆尹,问案时也可夺情用刑,算是常规流程。
只要用刑不要太过于酷烈,又或者弄出人命,都视若寻常。
裴无忌自然也不会觉得如何。
薛凝也压下了心口那点子不舒服。
她刻意提及郭崇,当然有点儿自己想法。
薛凝:“娥娘枉死,因娥娘乃是婢身,官府也不会如何理会,他亦只能私刑复仇。想来郭郎君也会心生怨怼,会觉得这世间本没什么公道。哪怕他知晓背后安排之人并非好人,也觉得自己不必在意。”
郭崇经历这些事,肯定愤世嫉俗,会觉得本没什么公道,裴无忌要彻查也不过是争权夺势的内斗。既是狗咬狗,郭崇自然觉得何不偏向有恩于自己的那一方。
薛凝:“可我想,他终究是个有感情的人。”
郭崇若非重情,也不会执意为娥娘报仇。他执意犯案,便是因为他感情充沛。
裴无忌:“你想劝劝他?”
薛凝摇头:“我劝有什么用?”
她说道:“不过有时候,亲自接触苦主感觉会不一样。就像有些大家族,父亲诸事繁忙,孩子又多,又是旁人照拂,彼此间并不亲近,情分也很淡漠。但若孩子是这个父亲亲自带大,情分自然不一样。”
“所谓见面三分情,你跟郭崇说那算计之人与蜀中官吏勾结,闹得人家家破人亡,这不过是几句话带的故事,听着也不怎样,亦很难共情。可是,若让他亲眼瞧见苦主,亲眼见着骨肉分离惨状,亲耳听着苦主倾述一夕之间处境便天地之别,却无能反抗,沦为和娥娘一样契握旁人手中婢仆。”
薛凝:“我不觉得郭郎君是这般寡情之人。”
她年纪小,却这样深谙人心,裴无忌特意扫了薛凝一眼。
大约因薛凝长于宁川侯府,见惯了后宅的勾心斗角,人心幽暗,所以懂得许多。
宁川侯府若只苛待薛凝也罢了,偏生人前待薛凝极好。有些苦吃了,旁人会惋惜感慨,义愤填膺几句。轮到薛凝身上,有些苦吃了却是说都说不出来。
薛凝心思深些也是难免。
裴无忌心情有些复杂,这薛娘子离开宁川侯府以后,说是想通透了也好,说是立人设也罢,总之倒未再虐婢。
薛凝却不知晓裴无忌心里这些弯弯绕绕。
她主要对郭崇观感不差,裴无忌似也对郭崇有几分欣赏,还抛出橄榄枝。
如果郭崇肯松口,说不定裴无忌还会开脱一二。
就是不知晓裴无忌怎么想。
她盯着裴无忌,裴无忌则说道:“有些意思,说得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不知不觉间,昌平坊已经到了。
薛凝看着自己翻过一次小漏斗,用了近五刻钟,也就是路上耗费了一个多小时样子。
若是林衍行凶,哪怕路上设法再赶快些,估摸着也要花费一个小时。
那时间上自是来不及。
裴无忌先下马车,又向薛凝伸出手臂。
薛凝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裴无忌是要扶着自己下马车。
若与裴无忌站同一边,他倒显得客气周到起来。
裴无忌静下来时,便有股子说不出张力,一种一定要如他所愿决心。
薛凝这些日子随着沈偃一块儿查案,也唠嗑了些八卦。
沈偃亦提及些裴无忌事情,那就是裴无忌一开始似不大情愿做新成立玄隐署署长。
但其实很契合。
裴无忌一双眼黑亮,一双墨色瞳孔之中掩着几分如火山般爆发力,放肆时极是灼热。
也许裴无忌一开始不情愿,可却仿佛会被吸引卷入这黑色漩涡之中,在其中将之淬炼得愈发锋锐。
人家这么示好,薛凝也不会太拂他面子。
她伸出手,若蜻蜓点水似按了裴无忌手臂皮革腕套之上,就如一片轻轻羽毛样落了地。
待薛凝站稳,她已收回手指,掩在袖下。
裴无忌手臂**的,会让薛凝想起他杀人时候样子,心尖儿微微生出凉意。
玄隐署再至,也惹来许多关注。
裴少君是如今新贵,又新成立了玄隐署,这次还带了个纤弱女娘过来,据说还是那位曾寄于宁川侯府的薛娘子薛凝。
马青这个坊役也似对之颇有兴趣,混迹在看热闹闲汉之中,趁机打量。
今日轮着马青休沐,不必替官府维持秩序,看乐子是人之常情,马青混迹其中也并不打眼。
他阿母新丧,仍一身素衣,带着孝。
马青是第二次看见裴无忌了,这位裴少君不喜寻欢,往常也无缘得见。可哪怕只见一次,也会留下深刻印象。
裴无忌容光极盛,模样俊美,样子生得极好。旁人往他身边一站,都不免黯然失色。
今日裴无忌身侧倒是站着个瘦弱女娘,那小女娘气色差些,一双眼珠子倒是亮晶晶。
这么个小女娘也正在盘问更夫蒋五。
蒋五被盘问几次,证词都说得熟了,应答也流畅。
戌时初更,他行至师灵君所居月香院时已是戌时二刻。
师灵君是个体户,未签身契,盘下一处小院栖身。若有人家宴上要伶人献歌奉舞,便遣一辆小车载师灵君去。
蒋五也有些渴了,去一旁徐大娘的茶铺讨碗茶喝。
然后就见着那位林郎君着一身紫衣,匆匆离去。
林衍从前来过昌平坊,是劝师灵君从良,不要再做个倡女,有失体面。师灵君当然并没有听,还与林衍人前争执一番。
故事狗血,剧本热闹,众人看着兴起,印象也十分深刻。
蒋五当然认得林衍,一口咬定自己见着的就是林衍,说得斩钉截铁。
蒋五虽年逾五十,所谓人老珠黄,一双眼珠子亦有几分浊意。但人看着精练,精神头不错,不似昏聩老人。
马青便想,这些证词自然没什么问题。
他脑海里却浮起了师灵君,那时师灵君让马青杀了他,再嫁祸林衍,马青都听得呆住了。
师娘子年轻美貌,如花朵儿一般年纪,可她张口却是要死。
师灵君容色凄然,不觉哭诉:“林衍辱我,累我如此,若不能报复,我此生不能甘心。”
听着师灵君哭诉,马青却禁不住生出寒意。
所谓得不到就毁掉,有这样的人心思很多,但以自己性命为谋的,却是难得一见。
师灵君那张漂亮脸蛋却透出几分狠色,也不知林衍对她做过什么,竟恨成这样子。
师灵君:“若马相公不肯襄助,我并不见怪,这明哲保身,方才是最妥帖的主意,不过是人之常情。至于我对老夫人些许帮衬,你不必放在心上。世情本是如此,不是是真心待人,旁人就一定会感念情分。”
她没有咄咄逼人,可话儿已说至这个份儿上,马青亦不能如何了。
彼时师灵君示好,他也猜到师灵君心思,可也受之。
更何况马青是个事母至孝的人。
再者他打量着师灵君这样年轻,那些言语不过是一时意气,说说也便罢了,也许不必当真。
这样年轻女娘,心思又多变,也许没几日就改了心思。更何况这样恶毒的心思是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所以马青也是答允下来。
他也没想到师灵君这般认真,甚至早就做了极详细计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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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