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娘子必然笃定更夫撞见的那个人绝非林衍!
这薛娘子虽瘦得根竹竿儿似的,却也眼毒,绝不可小觑。
她蓦然抬头,双眸如两丸黑水银,竟让马青生出她在看自己错觉,也不免心惊。
不过薛凝只用目光逡巡过众人,并未说什么。
回过神来,马青又暗骂何必自己吓自己,哪怕这薛娘子疑有人假扮,但终归无凭无据。无论怎样,也不能疑到自己头上。
薛凝虽有所发现,但未点破,而是不知思量什么。
蒋五不明所以,眼巴巴的看着这位薛娘子。
薛凝似回过神来,柔声说道:“还有些事,要入夜后才能查清楚,蒋伯,有劳你晚些时候再来。”
蒋五也应了声是。
裴无忌倒觉得薛凝颇沉得住气,已盘出不对,不过脸上不会露出来。
她还比自己小好几岁,这样年纪,这般心性也真是难得一见,就是瘦巴巴的,气色并不大好。
裴无忌不由得想起方才薛凝下车时情景,那几根手指触及裴无忌手臂,沾之即收,宛如蜻蜓点水。
他忽而心底有几分异样,又觉莫名得很,也不去理会。
手臂处却仿佛被蚁虫爬过,微微有些痒意。
风微凉,已落了几颗雪花。
裴无忌正想着薛凝身子颇为单薄,一留意,才注意到薛凝是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女娘裹着一套狐裘披风,手里拢着个小暖炉,准备工作做得颇为到位。
大约因年纪轻轻便成了孤女的缘故,薛凝颇为照顾自己。
狐裘翎毛松软,半遮双颊,倒是将薛凝下巴掩得瘦瘦的。
接着就是勘察案发现场。
师灵君死后,案发现场便被封住,不允闲人进去。
一入屋内,虽未生火炉,但四面挡风,已是暖和不少了。
地上有些乱起糟八脚印,多是被小香惊呼引来,痕迹杂乱,已不可查。几上有两枚酒杯,其中一枚残留殷红酒渍,一枚干干净净。
薛凝嗅了嗅,是葡萄酒。
小香是师灵君到京后买来小婢,平时打扫伺候人的活儿。
小姑娘年纪看着不大,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提及那时情景,尚自透出几分惧意。
问及师灵君日常,小姑娘倒是说师灵君精神得很,不似想不开样子,一心盘算跟吕郎君过日子。
小香口中吕郎君名唤吕方,也是个做生意的商贾,为人倒是颇为敦厚,自打年前见着师灵君,早为师灵君神魂颠倒。
说到此处,小香亦掏出手帕拭泪:“师娘子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却没想到竟遇到这样的劫难,真是命苦。”
她年纪小,师灵君身边也只有她一个婢子,什么活儿都干,手掌不免有些粗糙。这样抬手时,手腕处一个银丝镯子便露出来。
薛凝眼尖,也瞧在眼里,问道:“这镯子很新,是近日得的?”
小香点点头:“吕郎君给娘子新做一套头面首饰,连带也赏了我。”
所谓爱屋及乌,就是如此。
难怪小香会说这位吕郎君好话,称师灵君跟了吕方是苦尽甘来。
对于小香这个婢子而言,出手阔绰的吕郎君自然不失为一个好归宿,可对于师灵君而言,显然不是那么回事。
当初师家相中林衍,是觉得林衍有机会谋官,师灵君也是这么想的。
后师灵君坠入倡门,未尝没有另攀高枝的打算。
只不过她虽才艺双绝,却未有什么大机缘。这样两三年过去,师灵君亦只能实际一些,笼络住一个商贾。
趁着自己有几分好颜色,早早抓住一个待她还不错男人,为自己谋个后路。
薛凝问:“既然师娘子已与吕郎君互诉衷情,那日为何还要招待客人留宿?”
小香不由得急了:“师娘子已好些日子未曾留宿客人,只是那日来的是林郎君,师娘子自然要跟他聊清楚。论来,还是这林郎君赶着上。否则从前不理不睬,一听说娘子要跟别人,立刻便急了。”
薛凝也点点头。
吕方虽可能与师灵君预期不符,但也是师灵君能把握住最好一张牌,既说是真情,师灵君自也要做出非卿不可姿态。
师灵君许久未让人留宿,那日偏巧有个客人,倒真像是见林衍。
但细细一问,小香也并未见到那日来客是谁。
师灵君昨个儿去红玉楼献舞,闹个通宵达旦,熬了大半晚,小香也是随行伺候着。今日一整天,小香亦困倦得很。
天色暗时,小香也乏眠困倦,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直到初更打更,小香方才惊醒。睡意朦胧间,她听着琴声好一会儿了,醒时院里犹有弹琴声。
客人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小香并不知晓是几时来的。
她爬起身,要烧热水备着,便去徐大娘那儿借炉子。
这京里柴火要花钱买的,水也要买,为省人力,附近几个住户皆在徐大娘这里买热水。
否则师灵君身边只有一个小香,又怎么伺候得过来?
小香等着炉上水烧开,徐大娘还替她煮了盏茶吃。眼见时间差不多了,小香才给师灵君送热水。
然后她便看着师灵君悬身于梁上!
至始至终,小香确未窥见那位客人是谁。
但薛凝留意点却是不同:“案发当日,更夫蒋五的证词是途中窥见有个男子匆匆离去,形似林衍,那时不知发生凶案,并未放在心上,只如常在徐大娘这里吃口热茶。。”
“小香说的是自己彼此困倦,听到打更声才醒来,此刻师灵君房内犹有琴声。她来徐大娘茶铺,并未见着更夫蒋五,一直逗留至戌时四刻才回转送水。”
“也就是说——”
小香不明所以,有些紧张。
“也就是说,小香到茶铺逗留至戌时四刻,期间并未撞见蒋五,说明她来之前蒋五已经吃完热茶离开。蒋五是先看到形似林郎君的凶手离去,之后再去吃茶。”
“按理来说,彼时凶手离去,师娘子也应该死了,房间里应该也只有一具悬于梁上的死尸——”
“按时间推选,本应该只有一具尸首的房内却传来琴声,那是谁在弹琴?”
“是谁在尸首旁弹琴?”
小香忍不住嗓音轻颤,啊的叫了一声。
她未曾细想,那日初冬落雪,天寒夜沉,自己模模糊糊睡醒,却听着从梦里响起叮叮咚咚琴声——
小香毛骨悚然,那时师娘子已死,就只自己跟凶手独处院中?
这时小香又听到咚一声发闷琴音,顿时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却是薛凝戴着手套,按在琴弦之上。
琴身上沾染些秽物,薛凝掏出一片洁净手帕擦了擦,是褐色,不似人血。
她嗅了下,略有些发酸味道,是葡萄酒。
一番查问,薛凝已确定案发当日必有一个十分精巧时间谎言。
裴无忌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薛凝虽知晓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却还是决意不去招惹。
房间里低气压,薛凝再问小香:“师娘子可会弹琴?”
小香闻言,险些要晕过去,磕磕巴巴说道:“娘子才艺双绝,她,她自是会弹琴的。”
薛凝回过神来,一看就知晓小香联想错了。
她不是,她没有,她根本未曾暗示闹鬼。
但其实薛凝也有担心之处,那就是任裴无忌嘴上怎么说,裴无忌总归只想要自己想得到的结果。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裴无忌是将个人情感看得很重一个人。
想到这儿,薛凝手臂又隐隐发疼,虽然之前那点儿瘀伤敷药后早已好了,可薛凝还记得裴无忌狠狠拽住自己手臂时凶狠样子。
不过,自己只懂得查案子,可不会顾忌这裴署长心思。
天色已晚,将近戌时,马青也眼巴巴赶来。
他知晓那个薛娘子又会盘问蒋五,这小女娘又是个十分机敏的人,马青亦猜不透她会问些什么,故加意留心。
自己与师娘子相处十分小心,查自然查不到自己头上来,但马青也想多打探几分消息。
不过这一次薛凝并没问什么,她目光逡巡,往围观群众扫去。
这一次她是真盯住马青了。
这些都是薛凝跟裴无忌事先商议好的。
假扮林衍之人了解更夫蒋五日常习惯,知晓蒋五差不多这个时辰会去徐大娘那处吃茶,那必然是居于附近,对昌平坊十分熟悉之人。
薛凝人前盘问蒋五,并不指望盘问出什么,但若是有人假扮林衍,这个人自然关心案情,必然每次必到。
马青白日里已混迹人群看热闹,夜里又来。
交叉对比,两次出现在围观群众里统共有三人。
这其中又属马青最为可疑,因这几日里裴无忌已对师灵君身边人际关系做了排查,知晓马母亡故时师灵君颇多帮衬。
因师灵君人际关系比较复杂,这条关系本不大惹眼。但马青始终探头探脑,对案子十分关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马青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单拎至薛凝跟前。
薛凝也罢了,一边还有个面色并不怎么好看的裴无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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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