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昌公主还打听得很详细。
林衍确有赴宴,且戌时才散。
灵昌公主甚至还打探了宴上其他几个客人动静。
宴上另外三个客人,周润家离最远,将至亥时才到家。王为思、唐悠之住得近些,戌时三刻到家。
从路途远近及到家时辰,确实是戌时左右散了宴席。
席间因姜睿这个主家劝酒,林衍亦饮得颇醉,但也用过苦羹才告辞。
苦羹是茶煮的肉骨汤,通常席尾才奉,一则暖胃,再来解酒。
林衍走后,其他几个客人方才陆续告辞。
期间林衍因为酒醉不适,令仆人先行归家,他去酒舍讨个房间歇息,天明再接他回转。
酒舍老板也说,林衍是将近戌时入住。
城西到城东大半个时辰路程。
除非林衍在大夏街上纵马急骑,否则绝无赶至可能。
查到这些,灵昌公主当然觉得林衍是故意被针对。
林衍自是清白的,可京中却有人不喜欢他,更没有人愿意为林衍清白作证,宁可颠倒黑白,罗织是非。
只剩灵昌公主能护住他了。
所以灵昌公主这么闹,并不是无理取闹,而是查清楚林衍清白之后,想将公道还给林衍。
她觉得林衍本便清白,却被处处打压,乃至于如此处境。如此不公,灵昌公主行事不免行了极端。
灵昌公主叙完,一缕熟悉的燥意亦在她心头浮起,使得她生生压了压。
如今灵昌公主将这些卷宗给了薛凝。
薛凝:“臣女必然用心,查出真相。”
再见裴无忌,薛凝也看出裴无忌颇想知晓灵昌公主跟自己说了些什么。
她揣摩灵昌公主心思,公主不想见裴无忌,但也想借自己之手将所查线索告知这位裴署长。
裴无忌看完卷宗,倒是不知可否。
薛凝试探:“裴署长,我能否见见这位林郎君?”
裴无忌略默了默,然后说道:“见见也无妨。”
上了马车,卷宗搁薛凝膝头,裴无忌与她同处一处。
裴无忌对薛凝没好感,薛凝对他亦是如此。这桩案子,她算是被裴无忌半强迫逼迫行事,哪怕她本喜查案,心尖也攒了些怒恨。
她查案时会很多疑,如今忽而生出一个猜测,裴无忌是故意的吗?
他说那些话真是好心?是否想要趁机狩猎灵昌公主?
虽一块儿长大,但其实陛下并不愿意裴无忌尚公主,所以裴后从前也不好擅自撮合。
如今因为林衍这件事,陛下松了口了,可仍算裴无忌高攀。
裴无忌人前说自己不愿意。
但方才裴无忌却是居高临下,好似拯救一样说要娶灵昌公主,那样子的咄咄逼人。如果这样,哪怕灵昌与他在一起,也已矮了声气吧?
薛凝忍不住这样阴谋论。
她盯着裴无忌那张俊美冷肃的脸,对方瞳色如墨,浓得好似化不开。如若裴无忌真是这般的处心积虑呢?裴无忌在外为官,名声并不好听,听说闹出人命。他年纪轻轻,裴家全力托举,想他做个少年权臣。
万一裴无忌真是个心思深沉之人呢?
薛凝心里已经写了个话本儿。
这时节,裴无忌却望向她,问道:“可又想到什么?”
否则薛凝何必盯着他瞧?
薛凝飞快摇摇头,被这张俊美面孔凝视,外加自己脑部阴谋论,她蓦然心跳快了几分。
林衍如今被关押至廷尉府,这也是灵昌公主坚持结果。
裴无忌倒是可强行将这位林郎君送去玄隐署,只不过必会生出冲突。
有沈偃这位廷尉府少卿帮衬,薛凝要见这位传说中的林郎君也不难。
薛凝听过许多传言,对这位林郎君也颇为好奇。
不过初见林衍,薛凝也略略吃惊。
初见肯定看颜值,倒也不是说林衍生得很差,对方容貌清俊,也算得上出尘,不过灵昌公主身边也不缺模样生得好的。单论容貌,林衍更比不得裴无忌。
不过有人设加持,想来颜值也不等于全部。
有些人性子恶劣,便是生得再好看,相处亦是会十分痛苦。除了样貌,情绪价值亦十分重要。
听说眼前少女就是近来十分出名的薛娘子,林衍也微微一愕,然后旋即急切问道:“灵君当真并不是自尽?”
他嗓音里透出一缕急切,显得对师灵君十分关心,眸中亦微微情动。
看得出林衍对师灵君颇有情分。
这也出乎薛凝意料之外,她轻柔反问:“林郎君,为何你以为师娘子会是自尽?”
林衍面颊泛起一缕痛楚,轻轻闭眼:“她不是你们所以为的样子,只不过是一时想岔了,因那一时意气,使得自己深陷泥沼。因为她钟情于我,不愿失了我。”
他喃喃说道:“我只将她当妹妹,从来不知晓她有这份心意。直到我第一次见着公主,才知晓什么是爱。我与灵君是清白的,可京中之人不信,偏生编排了许多龌龊不堪的言语。”
“她想回头,可那又怎么能?那些流言蜚语会杀了她。因为人言可畏,她继续活下去便会被编排那些龌龊故事。除非她死了,旁人才会渐渐失了议论兴致。”
“灵君始终,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然后林衍睁开眼:“她是想要回头的,是不是?”
林衍这样说,仿佛就有一种天真。哪怕师灵君坏他名声,又拉男子留宿,他仍信对方是个内心深处藏着善良的好女孩。
裴无忌在一旁面色却不怎么好看。
年轻的女娘总会吃林衍这一套,会觉得他很是纯粹,对一些秉性恶毒狡诈之人仍心怀期待。
女子柔软多情,会爱上别人的爱情。
裴无忌没想到哪怕是薛凝,林衍也会演一演。
他随薛凝一并来的,林衍却并不理会裴无忌,又或者刻意忽略一些绝不可能对他怀有好感之人。
裴无忌忍不住扫向了薛凝,这位薛娘子眸色黑沉沉的,少女面颊之上倒是并无多余情愫。是既看不出感动,也看不出嫌恶。
年纪轻轻,这小女娘倒是沉静得不可思议。
裴无忌不觉将双手抱至胸前,讥讽说道:“自然不是。听说这位师娘子已谋好后路,寻一个吕郎君,要随他离开。”
林衍未免将自己瞧得太高了。
林衍眸中蓦然浮起泪意,嗓音微哑:“若是如此,那倒好了。”
他半句不提自己处境,只对死去的师灵君表达怜悯和关怀。
裴无忌觉得这些表演很是无聊,却想起薛凝之前说过的话,说自己应该在灵昌跟前说几句称赞和信任的话,滋养一下彼此间感情。
女孩子重情,这些无谓的话有时倒是挺重要。
裴无忌忽而想林衍莫非在博薛凝好感?念及于此,他心下隐隐生出几分别扭。
他瞧着薛凝从袖内掏出一块手帕,递过去:“林郎君,不必太过于伤怀了。”
林衍伸手接过,不动声色打量。
手帕材质不算好,也未绣个花呀叶的,不过以林衍这种洁癖,也留意到这帕子很是干净。
事实上这样帕子薛凝备了一叠,在验尸采证时用。
林衍接过之后,慢慢擦去眼底泪痕。
他亦不动声色打量薛凝,眼前少女岁数也不大,瘦瘦弱弱。方才一瞥,对方袖子露出的手腕跟瘦竹竿似的,面颊也没什么血色。
听说这薛娘子身子骨弱,有些不足之症,性子却是十分乖戾。
不过薛凝对自己态度倒是颇为和气。
若换做旁人,林衍定会觉得她已对自己生出好感。对于年轻女娘,他总是深谙如何对付。待她们好时,也不必太过于千依百顺,再露出一些让人感动人格特质,女子总是比男子更容易崇拜高尚品德。
眼前这薛娘子看着年纪也不大,态度也似有同情之意。
但不知为何,林衍却隐隐生出警惕。
“公主查过你的自证,还细细查过宴上几位宾客。姜睿这位牧丘侯世子是少府府卿,周润是其下属,王为思是萧弗安知交好友。对了,萧弗安是宣安公主之子,也曾与灵昌公主相好过。我想于王为思而言,总不会喜欢你。”
“宾客之中,只有一个唐悠之与你并无仇隙。非但没仇,你与他还曾相熟,在太学还是同窗。可惜,今时却不同往日了。”
薛凝叹了口气,替林衍惋惜:“如今你已被选为侍中,又得公主垂青,眼见着有大好前程。今时今日,唐悠之还在京城谋事,未见机会。这有对比,就有伤害。林郎君,你觉不觉得,你这位昔日同窗,会不会有些不喜欢你?”
林衍是个有修养的人,绝不会背后说别人不是。
如今他自我修养发作,只说道:“我不愿意揣测人心。”
林衍微微苦笑:“我也不想。”
薛凝却显露出不太健康黑心肝:“我觉得他定然嫉妒你。”
一场饮宴,满座皆是不喜林衍存在,独独针对林衍一个。
薛凝也感慨:“怎会如此凑巧,满座皆是不喜林郎君的人,故没人肯为林郎君作证,证明林郎君清白。林郎君没想到巧合不是巧合,而是被刻意针对?”
她都能猜得到灵昌公主顺着林衍口供查下去的心情。
满世界都在迫害林衍,无人肯作证证明林衍清白。
这虐得也够到位了,只要灵昌公主有良心,必会虐得真情实感,三分的情意也能虐成十分。
裴无忌凉凉想,林衍总是被针对,受委屈的那个。
林衍轻轻垂头,睫毛微微轻轻动,微哑嗓音里却偏生透出几分清润:“世情如此,我亦不想怪谁,只要灵昌信我,别的,我亦不在意。”
“人生能得一知己,也亦足够。”
林衍唇角轻扬,笑意释然。
论演员的自我修养。
一条藤蔓攀附上一棵大树,花了两年时间紧紧抓住,自然是越缠越紧——
哪怕把这棵树绞死,亦绝不能放。
薛凝亦陪着轻轻叹了一口气。
“林郎君许是不知,公主借祈福念经为名,已绝食两日。”
她不提灵昌公主如今已经开始进食水,也愿意接受一些彻查之后真相。
裴无忌面色不变,心里却微微一动,单单这样说,应当对林衍是个好消息。
薛凝却刻意提及这桩事,不动声色观察林衍面上神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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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0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