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携玉确实尚未回府。然而,事情并非如路起所想,她并非是为了搅黄这桩婚事而故意不归,实是因体力不支,再也走不动半步了。
当日出门时,贺携玉并未查看黄历,心想路起成婚,如此重要的日子,黄历必定是选好的,定是个艳阳高照的良辰吉日。岂料,临近黄昏时分,天空竟毫无预兆地降下倾盆大雨。那雨势来得极猛,她还未来得及寻得一处避雨之地,豆大的雨点便已如注般落下,瞬间将她淋了个透湿。
状元巷这些日子虽被装点得格外漂亮,但其居住的多为贫寒的破落户。眼见大雨骤至,众人都早早收了摊子,紧闭家门。此处的房屋简陋,门外并不像富裕人家那般有宽敞的屋檐可供避雨。贺携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一淋,只觉浑身乏力,双腿发软,连站立都变得十分困难。她心中暗叫不妙,虽说此刻她心如死灰,但也觉得仅仅因为一个男人,就把自己的性命丢在此处,实在是不值当。
奈何近来她的身体本就每况愈下,经此一淋,更是不堪重负,意识也开始渐渐模糊起来。恍惚中,她只听见有人站在面前说道:“喂,小兄弟,醒醒?” 那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沉入了茫茫大海,她只能听到一些模模糊糊的呓语,却无法做出回应。
最后,那些人似乎是等得不耐烦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她扶起,背在身上,匆匆离开了这风雨交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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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豆大的雨点仿若从山上滚落下的碎石,“噼里啪啦” 地狠狠砸落。
朱漆大门紧闭,门环上的铜兽在雨幕中显得愈发狰狞。门内,庭院深深,雕梁画栋皆被雨雾笼罩。雨滴顺着飞檐斗拱潺潺滑落。
侍卫秦烈早已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可衣角处仍残留着些许被雨水浸湿的痕迹。他脚步匆匆,沿着长廊一路疾行。不多时,他来到一处精巧别致的亭子前,猛地顿下脚步,稍作整理衣装,而后神色恭敬地上前。
慕容珏一袭月白色锦袍,身姿挺拔如松,正坐在亭中的石桌旁看着棋局。他修长的手指拈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斟酌着没有落子。
秦烈微微欠身,开口道:“世子,昨夜我见那街边的乞丐实在可怜,已将他背去了医馆。”他的声音低沉,却透着几分小心翼翼,在这雨幕笼罩的亭间轻轻回荡。
慕容珏仿若未闻,只轻轻 “嗯” 了一声,仿若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随口道:“下去吧。”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棋盘之上,手中的棋子在指尖摩挲。昨夜他瞧见那乞丐蜷缩在街角的凄惨模样,不知为何,心底深处仿若被一根细线轻轻扯动,一时起了怜悯,现在看不见那乞丐可怜样子,心里已没有丝毫波澜。
秦烈却并未挪动脚步,犹豫了一瞬,道:“世子,我在背那乞丐就医途中,发现他脸上似有易容的痕迹,需不需要派人查一下?”
慕容珏微微挑眉,手中棋子轻轻落下,发出一声脆响,淡然道:“出门在外,或有难言之隐,易容之举也并非什么稀奇之事,不必去管了。”
秦烈微微点头,似是认同,可顿了顿,又开口道:“另外,世子,路府外面蹲着的探子传来消息,说是长公主昨晚被劫走了,路起昨晚连洞房都没入,就去满大街找人了。”
“被劫走了?” 慕容珏终于抬起头,目光中闪过一丝诧异,手中原本欲落的棋子也悬在了半空。
秦烈微微弓身,继续道:“路府明面上宣称是长公主出去散步,不慎遭遇歹人被劫走了,可咱们的探子费了一番周折打听到,实情是长公主自己设法调开了手下的人,偷偷跑出府的。”
秦烈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在斟酌言辞,而后再次开口:“公子,还有一事,咱们昨晚捡到的那个乞丐…… 好像是个女子。”
慕容珏放在手里的棋子,正眼瞧着秦烈。
秦烈被看得心中一凛,硬着头皮又道:“公子,你说这乞丐会不会……”
他话未说完,亭外忽然扯过一道耀眼的闪电,那瞬间的强光把慕容珏突然抬起的脸照得分明。
秦烈道:“属下实在不知道该将她安置在何处,就暂时先把人放在耳房后面的暗室里了。”
慕容珏道:“吩咐下去,今天咱们府上没有带回来任何陌生人。”
秦烈道:“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秦烈恭敬地施了一礼,而后稳步退下。
慕容珏则独自在亭中静立良久,细密的雨丝被微风轻轻卷入亭内,打湿了他肩头的衣裳,他仿若浑然未觉。
片刻后,他缓缓迈出步子,沿着曲折的回廊踱步至耳房。
耳房内,几个值守当差的侍卫正围坐在一起,趁着这雨天难得的闲暇,低声闲聊着些琐碎趣事。乍一见到慕容珏的身影悄然出现,他脸上满是惊慌之色,只能战战兢兢地呆站着。
慕容珏神色淡漠,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轻声开口,命令他们去府上各处巡逻一圈,待诸事巡查完毕再折返回来。待侍卫们走了,他这才轻轻推开暗室的门。
暗室内光线昏暗,仅有从狭小通风口透入的微弱光线,勉强能让人视物。只见一个身着小厮衣衫的人盖着被子静静躺在暗室的榻上,身形略显单薄,几缕发丝从额前散落,遮住了部分面容。
慕容珏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久久未曾移开。
当年他年少气盛,瞒着家人乔装成平民奔赴边防。战场上刀剑无情,他与贺携玉机缘巧合下一同被敌军俘虏,被烧得通红的烙铁烫下了终身消不平的疤痕。
慕容珏道了一声“得罪”,随后拿着折扇轻微挑开了那小厮的衣襟。随着衣襟缓缓敞开,屋内微弱的光线映照之下,在那洁白隆起之处,果然呈现出一块暗红色的疤,形状、位置与记忆中的竟分毫不差。
慕容珏一下子抱住了床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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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携玉悠悠转醒,修长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仿若从一场混沌的梦境中挣脱出来。沉重的眼皮掀起,映入眼帘的是一派全然陌生的房间布置。
入目之处,粗糙的墙壁、简陋的陈设,还有堆积在角落的些许柴薪,赫然是一间柴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潮霉味,混合着柴木特有的气息。
正在此时,一个小厮端着一份热的白米粥匆匆走了进来。见到贺携玉醒来,将托盘轻轻搁在一旁的矮桌上。
贺携玉瞧了瞧那粥和菜,其实她实在没什么胃口,但她还是强忍着不适,逼着自己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吃了一些。
“请问这是哪里?” 贺携玉咽下一口粥,抬起头,轻声向那小厮问道。她的声音带着几分虚弱后的沙哑。
小厮闻言,微微撇了撇嘴,态度颇为轻蔑,道:“这里是慕容世子的府上。”
“我怎么会在这里?” 贺携玉眉头轻蹙,,她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昏迷前的记忆片段,却只记得那倾盆大雨、浑身的冰冷与无力,至于如何到了此处,全然没有印象。
小厮不耐烦地翻了翻白眼,放下手中正欲收拾的碗筷,开口道:“秦侍卫好心,见你在街上病倒,奄奄一息的模样实在可怜,便救下了你。咱们慕容府可是规矩森严得很,你呀,养好病了就赶紧走,莫要多生事端。”
话语间,满是对府规的尊崇以及对贺携玉这个外来者的驱赶之意。
贺携玉微微点头,道:“帮我谢谢秦侍卫救命之恩。” 她顿了顿,又思索片刻,抬眼望向小厮,带着几分恳求道:“我身体抱恙,虚弱得厉害,不知道能不能在贵府停留三日,三日之后,我一定离开。我保证不会给府上添麻烦的。”
小厮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嘟囔道:“这可难办,我去问问秦侍卫吧。”
“多谢小兄弟。” 贺携玉道。
待小厮离开后,贺携玉继续逼着自己吃完了那碗白米粥,平心而论,慕容家厨子的手艺确实不错。
过了一个时辰,那小厮才姗姗归来,脸上带着些许无奈,告知贺携玉秦侍卫同意了她的请求。随后,小厮带着贺携玉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小厮们住着的下房。
贺携玉被安排在下二一间,走进房间,只见同房住着之前的小厮来威,还有另一个小厮叫常福。下房的条件自然比不得正房那般舒适奢华,空间狭小局促,摆放着几张简易的床铺,墙上挂着几件旧衣裳,几件日常打扫的工具随意地靠在墙角。
这住下房的都是二等小厮,平日里负责洒扫庭院、端送饭菜之类的粗活。来威和常福见贺携玉初来乍到,又一脸病容,不禁心生怜悯,关切地问她是怎么病重成这样。
贺携玉心中早有盘算,微微叹了口气,道:“我是官家出身,可谁能料到,家中突遭变故,犯了大事,亲眷们走的走,散的散,我一路流离失所,饱受风霜,这才落到这般田地。”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两个小厮听了她的遭遇,又见她病重体弱,便主动将端送饭菜和清扫难度不大的院落的任务分给她,如此一来,贺携玉这个病人尚可勉强糊弄过去,不至于太过劳累。
其实,本来一开始听说这里是慕容家的时候,贺携玉是想要马上离开的。因为她和这位慕容世子,实在算是有些过节。
想当年,先皇还在的时候,毫无预兆地就给她和慕容世子赐婚了。那时候,贺携玉仅仅听闻过二公子的名字,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未来夫君,她的心中没有丝毫爱意,自然也谈不上怨恨。相反,对比前几朝那些出使塞外、饱受艰辛的公主,她甚至还有几分庆幸,觉得自己的命运不至于太过悲惨。
然而,世事难料,等到她后来喜欢上了路起,还没等她来得及仔细思量这份喜欢与既定婚事之间的冲突,路家与她自己便双双迎来了灭顶之灾。为了拯救自己和路家,她毅然决然地用自己的婚事做了交换,彼时的她,满心满眼都是如何化解危机,一点都没顾得上想自己新的婚事会对旧婚事的对方有什么影响。
她是后来嫁到路家之后才听人提及,慕容世子不知何时见过自己,而且还是慕容世子亲自去向先帝求的婚。如今,她另嫁路家,这无疑是狠狠给了慕容家一个羞辱,让慕容家在众人面前颜面尽失。
所以,她和这位慕容世子,还是不要碰面为好,否则,往昔的那些恩怨情仇一旦被挑起,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