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沛几经交接,由宗人府换到了内狱。以往侍灯司和此地打交道颇多的还是闻渊,他先行进入打点了一番,三人才准予获得半个时辰探望狄沛。
牢房的墙壁由粗糙的石块砌成,石缝间满是湿漉漉的水渍,墨绿色的青苔肆意攀爬。昏黄如豆的油灯光线微弱,在墙角摇曳闪烁,似随时都会熄灭,恰如“阴房阒鬼火,春院閟天黑。”
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将逼仄的空间分隔开来,有的栅栏上挂着几缕破旧的囚衣布条,在阴冷的穿堂风中微微晃动。牢房深处,老鼠在黑暗中肆意穿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 “吱吱”声。
侍灯司几位掌灯之中,狄沛是年纪最小的一位,何曾受过这般磋磨,即便他们总说这是锻炼狄沛胆子的好时机,可薛见微还是忍不住扯住曲霁明的衣袖,两人相顾无言。
“狄沛,有人来看你了!”
领头的侍卫拍了拍闻渊的肩,又叮嘱注意时辰便离去。
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影坐在墙角,朝着亮光处辨认了一会才忍不住抽泣了起来,“杨司使怎么说?”
闻渊掏出一件厚毡毯,“这两日天冷,你垫着用再撑上几日。我来时已经问过杨司使了,等陛下过两日病愈心情舒缓了,自然会开恩。”
狄沛从栅栏间接过毯子,张望着又小声问道:“给我带吃的了么?”
“那是自然!”薛见微将食盒里的吃食逐一取出,“鸽子汤、狮子头、板栗米糕、八宝甜饭、糟炸酥鸡......”
“你别一道道念了,赶紧让她趁热吃吧。”曲霁明接过碟碗递给狄沛,又取出两瓶药丸,“此地阴冷,这益气丸一日三次,一次两粒,免得你中了湿毒白白遭罪,还有这石斛夜光丸,你眼睛不好,这里过于昏暗,夜里视物不清时服用一颗,可别出来成了个睁眼瞎子!”
狄沛接过碗筷大快朵颐,腾不出空说话,只能含糊不清的“嗯”应答。
薛见微伸长手臂将狄沛的碎发拢在耳后,仔细端详了一番,才和曲霁明对视,两人暗暗点头。
看来确实如杨慎良所说,其他各司的人皆难逃一劫,杖毙或是殉葬,侍灯司总不能毫发无损在这场祸事中摘个干净,只能委屈狄沛在此充数受点罪。
名义上要留在此处审查当日溺水真相,实际上也是拖着等陛下的口风。
内狱的人也怕得罪侍灯司,不敢对狄沛造次。适才他们一路进入牢房,所见之人皆受了刑罚,血乎拉擦的。狄沛只是被关押在此处并未受伤,三人这才松了口气。
仅有半个时辰,三人顾不得寒暄,赶紧忙碌起来。
闻渊正专心致志帮狄沛抓捕她这间牢房里的漏网之鼠,曲霁明将床板上的稻草反复拍打至松软,铺好带来的毯子,薛见微则全神贯注地将鸡骨头鱼刺挑出来,方便她吞咽。
一顿风卷残云,狄沛竟将八个菜吃得干干净净,连米糕的渣儿都不曾放过。
薛见微一边收拾碗筷,不放心地问曲霁明,“她不会后半夜给撑死了吧?”
“胡说什么,这儿饭菜难吃得要命,我饿得不行了才勉强吃上两口,这是我这么多天来吃的第一顿饱饭!”
一顿热乎饭菜已经宽慰了狄沛些许,她的情绪缓和了不少,“看这样子,今年这年我该不会在牢里过了吧?”
年关难过,安王薨逝,丧期宫里禁止酒乐。陛下头风发作,甚至请了方士来宫里做法数日。整个皇城里人心惶惶提心吊胆,谁也不敢保证这年关该如何度过。
薛见微问道:“那日匆忙我还未问你,你当真亲眼见到安王的尸首了么?”
“宫里禁止私议此事,你怎么还顶风作案?”
闻渊将长刀串起来的几个老鼠凑到狄沛的眼前,“莫上了她的当!仔细这些老鼠,被咬了可不得了。我已经抓了个干净,你多留心些从旁的缝隙钻进来的。”
说着他向曲霁明邀功,“如何?我这刀法厉害吧?”
“这也值得献宝?”曲霁明不以为然,“那日我在奉极殿,并不知东宫发生了何事,你细细说说那日的情形,眼下侍灯司虽然并无差错,可难保有心之人不拿此事做文章。”
闻渊寻了一块破布将老鼠包裹好准备带走,他点点头,“你想得真周到!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你刚才不还说我顶风作案么?你这人怎么差别对待!”薛见微气不打一处来。
“那不是废话,你是什么猪脑子,能和霁明相提并论么?”
“停!”
曲霁明一个眼神杀过去,闻渊薛见微立即闭嘴,“不要浪费时间,通通噤声听狄沛的。”
狄沛这才得以插进话,“那日我同太常寺的周典事一同去东宫监礼,安排册使训话,教传礼数一样也不能马虎,谁能想到东宫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辰时安王便不见了,底下人也不敢上报,只当安王醉酒四处搜寻,我同周典事入了东宫见不到安王,只能自行前往寝宫寻人,就见到一帮人围着锦园的池子哭闹个不停,我抢先上去一看,那湖上翻面泡着一人,披头散发穿着寝衣,紧跟着湖里爬上来一人,沿着池子一边爬行一边口齿不清地哭喊安王溺水了,水性好的奴才扑棱下去将泡着的人翻过来一看,安王已经面色发青没了气息,紧跟着禁军的人便来了,后来便是你我在宫道前遇见。”
薛见微道:“安王穿着寝衣?那不是说明他根本没想参加册典,你说得那爬行的人是不是承免?”
闻渊疑声,“这还真奇了怪了,陛下降旨杖毙一批内侍,怎么这个承免居然高枕无忧,还去了北春坊?”
“外面不都说陛下念他护主有功,这才特赦,去了北春坊不也官降两品,不过能活着已十分幸运了。”曲霁明摇头,怅然道:“陛下让调查了许久,也没什么眉目,只是一味降罪。”
狄沛站起身子朝外望了一圈,确定安全,才掩嘴小声说,“前两日有个安王府的内侍关押在隔壁,我听他说,安王死前曾亲书一封留给陛下,说不定安王之死陛下早有定论,只是不好明说,只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查案给别人看。”
闻渊惊声,“信?信上写了什么?”
狄沛翻了个白眼,“我要有那通天的本事知道,我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闻渊压低声音嘱咐道:“这话就烂在你的肚子里,莫要再讲出来。”
薛见微同曲霁明四目相对,眼神交错,心事重重,默默无言。
“闻掌灯,时间到了。”
侍卫前来催促,他们不好在此耽误,狄沛一双漆黑的眸子依依不舍,“要走了吗?这就要走了?你们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薛见微于心不忍,“你们先去,我说句话就来。”
闻渊同曲霁明先行一步。
薛见微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夜里怕就把它打开,藏好了,别告诉别人!”
狄沛攥紧了锦囊,咬紧嘴唇目送他们离去,才打开锦囊,是一颗鹌鹑蛋大小的夜明珠。
此刻,这颗小小的夜明珠,在昏暗幽黑的牢房里,成了狄沛的太阳,普照一切源自黑暗的恐惧。
她知道,抠抠索索的薛见微能寻来这颗夜明珠十分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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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渊晚上要轮值,怀里还揣着一包老鼠无处安置,便先行离去。薛见微这才敢同曲霁明说出心中忧心之事,“倘若陛下已经知道安王薨逝的真相,现今还不肯松口,莫不是......”
曲霁明昂首望着空中的明月,幽声道:“这正是我最担心的,帝王之家秘闻无数,总要有一个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缘由,北春坊最近不是同翰林院一起给安王修史么,应该就差一锤定音了,不知这替罪的羔羊花落谁家。”
“这事,知道得越少才能自保。幸好狄沛只是看见了结果。”
曲霁明扫了一眼薛见微腰间空瘪的钱袋,“珠子花了多少银子?我替你分担一点。”
“这点银两我还是有的。”薛见微将双臂抱在胸前,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曲霁明打趣道:“离你辞官置办田产又远了一步?你怎么总想着不干了,辞官去乡下种地?”
“可能,瓜果蔬菜要比人心好伺候些。”薛见微猛地转过身问道:“你那儿有什么治疗腿伤的药么?施舍我一点,我有急用。”
曲霁明上下打量一眼,双眉一挑,讥讽道:“怎得?美人想关怀落魄英雄?”
薛见微辩道:“胡说什么!我是有任务在身,不便告知你罢了!”
“呦!去了北春坊有小秘密了?还不愿讲给我,我还不稀罕听呢!”曲霁明一撇嘴,背过身子快步疾行,“药都在侍灯司,跟我回你的老巢取吧。”
薛见微冲上前揽住曲霁明的手臂,亲昵地奉承起来,“霁明,我的好霁明,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霁明,没了你我真是寸步难行、举步维艰,我......”
“此事简单,我有个好法子,我死了,你便随我一起下阴曹作伴,这样就不必忧心寸步难行、举步维艰......”
“万万不可,我也跟你一并下去了,逢年过节谁给你烧纸?”
“虚情假意的狗东西!”
“......”
月朗星稀,天高云淡。
两个年轻气盛的少女丝毫不懂避谶,总是喜欢将生死挂在嘴边开玩笑,却不知往后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弥补一语成谶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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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见微又在侍灯司消磨了些时光,才恋恋不舍地回了西厢苑。她路过文思阁时特地去瞧了一眼,宫人们行动迅速,已将熏黑的门框齐齐换上新的,只是堆积如山的书籍没了,显得此处空荡荡的。
等过几日,翰林院那一批新来的庶吉士前来帮忙,且有得忙碌。今日曲霁明的话,薛见微心中另有一番打算,如何修史取决于陛下对于安王的态度,她正好近水楼台先得月,能窥探几分圣意。
“咔擦!”
一声清脆的响声打破了北春坊的寂静,薛见微立刻按上腰间的长剑环顾四周,万籁此俱寂,并无什么异常之处。
她提起脚步循声而去,在后院的一株腊梅下,看到一人正坐在寒风中望着远处发呆。
暗香闻静夜,幽室发清机。
一人端坐轮椅之上,宛若一片薄纸,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将他化作齑粉。
1.阴房阒鬼火,春院閟天黑。采自宋-文天祥《正气歌》
2.暗香闻静夜,幽室发清机。采自清-戴亨《瓶中腊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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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画屏春(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