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要比谢谢更显意重。
这多出来的一个字,总归是为这项颇为困苦的任务开了个好头。
薛见微全然不顾污脏的衣裳,笑吟吟道:“客气什么,你如今行动不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意招呼我,不瞒你说,方才听闻走水,吓得我只怕当下就要交待在此处了,以前我都是在侍灯司打杂,有什么未能注意到的还望着你多多指点一二!”
承免看了一眼,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便要撑着轮椅离开。
看这样子,全然未将薛见微这一段放在心里,只当是普通的寒暄。
薛见微眼疾手快将轮椅扶着,“你去哪儿?”
她猛得一用力,将稍稍转动的轮椅按住,与正在用力的承免两两较劲儿,如同拔河一般,轮椅便卡在石阶上。
一个卖力表现而主动热情,一个过于客气而避之不及。
于是,轮椅定在原地被薛见微牢牢握紧,轮椅上的人被投掷了出去,跌在地上,半天无法起身。
“......”
薛见微讪讪地笑了两声,手忙脚乱地扶起承免,“对不住,我真不是有意的。”
承免摆摆手,缓缓爬起来在薛见微的搀扶下座回轮椅,脸色铁青却硬是一言不发。
“你去哪儿,这一路全是积水,我帮你过去。”
承免一身狼狈,他将浸了水衣袖扭干,冷声拒绝“不用。”
薛见微不依不饶,“我可以推着你过去。”
“无事,我自己可以。”
“别呀,咱们也算水深火热走了一遭,你这么戒备做什么?”薛见微恍然大悟,拍了拍脑门,“你要出恭不好意思说么?无妨,我推你到门口。”
眼见今日不论他怎样拒绝,薛见微也要一帮到底,承免沉静的表情终于有所变化,他只好眼含歉意道:“我去东侧的偏院里,有一些废弃的旧书,整理整理可以弥补文思阁的损失。”
“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我陪你去。”薛见微推着轮椅就走,“这边么?”
反正承免又不能从轮椅上跳下去,由着自己推来推去,他还能拒绝?
轮毂转得飞起,承免似乎已经接受了这被动的局面,又窝在轮椅里不说话了。
路上确如薛见微所料,水车留下的积水颇多,宫人还未能一一打扫干净,若不是薛见微用力握紧轮椅,轮毂打滑保不准承免又要吃上些苦头。
东侧后院的偏房看着更像是北春坊失修的库房,杂乱不堪堆积如山,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都蒙上灰塞在这里。
靠墙一角立着一人高的黄花梨亮格柜,最顶上的一木箱子敞开来,露出些发黄卷翘的纸张。
“要把这些都掏出来么?”薛见微踮起脚拍打着沉重得木箱,很是得意,“你瞧!垒得这么高,若不是我硬要来帮你,你一人如何能取出来,还不快谢谢我?”
这样非要人言谢的话语实在稀奇,承免应声拱手正色道:“谢谢。”
怎么回事,明明适才两人已经熟络起来,相较于“谢谢”多了一个“你”,转瞬之间又恢复原样了?
“不对!”
薛见微摇摇头,伸出食指点向自己的心口纠正道:“谢谢是客气的泛指,既然真心感谢,你得说清楚!”
承免一愣,目光纷杂地看了一眼薛见微,坐在轮椅上重新行了一礼郑重其事道:“谢谢你。”
薛见微点点头,三两下爬到最高处,翻开箱子一看,与杂乱的摆设不同,箱子里的书被整整齐齐的码在一起,看来收拾此物的人很是疼惜这些书。她不由得感慨道:“好多!”
承免想了想,轻声叮咛:“倒数第二个抽屉,劳烦您将左侧第三本、第七本书、第十本拿出来,最顶上的箱子,右侧第六本第八本取出来。”
他的指令明晰,薛见微很快将几本书取了出来,她立在高出将书翻开,“你看看是这几本么?”
“正是。”
“你还真是好记性,居然连摆在第几个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听大学士讲你过目不忘,当真有这本事?”
承免接过薛见微递来的书,“不过是能背点诗文,算不得什么本事。”
他捏起一本书脊抖落两下,书页中掉落几条干枯的虫子。
薛见微斟酌了一会,佯装不懂问道:“明明是你我二人在院中抄录,为何张弘姚观玉却要一口咬死是他们在轮值?”
答案显而易见,轮值的两人在行越矩之事,恰逢文思阁走水惊动了席怀彦和崔卓二人,只好一口认下这罪,成了编外书隶,以后若想再回北春坊,只怕是难上加难。
但终归总比直接革职的惨烈要好上一点。
这一把火究竟是天灾还是**?
薛见微倾向于后者,但她就是要这样假装懵然无知的样子,卸下承免的防备,诱他先开口。
是人,只要开口,就会有破绽,如果没有破绽,那就说得还不够多。
承免淡淡道:“也许是怕连累你我。”
好一招顺水推舟,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你护主有功,犹如拿了一道免死金牌,有何可连累?”
薛见微见承免将两只手捂在膝盖上,方才那一下应该跌得不轻,该不会牵动了旧伤更严重了,那可就成罪人了。
“你的膝盖......还好么?”
承免面色骤转阴沉,“若想套话,恕我无可奉告。”
“套什么话?”薛见微压住一点气,靠在柜子上平静地发问。
承免目露不屑之色,“安王之死是否另有隐情,你们侍灯司好见风使舵。”
“我以为咱们生死关头逃了一遭,高攀不上你的生死之交,总能算朋友一场,原来你还觉得我别有用心?”
薛见微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包,气道:“这是我专门从曲掌灯那里讨来治膝盖的药,你偏要这样曲解别人的好意?谁人靠近你都是想来套一套话么?”
牛皮纸包不过手掌之大,薛见微捏在指间凑近承免的眼前晃了晃,“我拿出去扔了便是!”
她用力重重将门一摔,转身离去,留下承免一人坐在暗沉的屋子里,跟着一屋子破败的灰尘一起腐朽下去。
薛见微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她刚说,是专门讨来治我膝盖的药?
皇城里人人皆知,侍灯司的曲霁明掌灯能制毒能解毒,故而在医人方面也有剑走偏锋的法子十分灵验。只是那人性格泼辣十分不好相处,能让薛见微专门讨来治病的法子,她一定花费了不少心思吧?
承免心中弥漫开一丝苦涩,像是吞了一口浓浓的汤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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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春坊一天这么闲,你跟个游魂似的到处乱窜?”
闻渊来北春坊找薛见微,远远就瞧见气定神闲的薛见微,指尖夹着一牛皮纸包走出来,看起来北春坊差事清闲,竟没见着个焦头烂额的薛见微。
他下巴一点,“手上拿得什么宝贝?”
薛见微笑嘻嘻将牛皮纸包摊开,里面躺着一块茶饼,“御赐的青茶饼,杨司使赏的,要不要分你一点?”
“得意什么劲儿,好像谁没得过杨司使的赏赐一样!”闻渊抚上腰间的刀鞘,“我这还是杨司使亲手打磨的!”
“哪位掌灯的武器不是杨司使亲手打造的?”薛见微小声嘀咕了一句,将茶饼收好放进怀里,“来寻我做什么?准没什么好事。”
闻渊抱紧的双臂忽而张开,重重击了一掌在薛见微的肩膀上,“没事便不能来看你了?才来北春坊几日,我还管教不了你了?”
“你来看望我?你觉得我信么?”薛见微撇嘴,揉着吃痛的肩膀,又不能还手,转眼便瞧见曲霁明匆匆而来。
她立刻吊着脸哀嚎起来,“霁明,他打我!”
话音未落,闻渊立刻双手摊开高举以示清白,“我真没有,只是轻轻挨了她一下。”
“行了行了,我替你还回来。”曲霁明一手揽上薛见微的肩膀揉搓着她吃痛的地方,一手招呼闻渊凑近,用力捶打了一拳,“如何?解气了么?”
薛见微仍旧委屈着脸,轻轻点头算是放过闻渊。
“怎样,北春坊的差事好做么?与侍灯司相比可容易些?”
曲霁明朝大门里探了两眼,“我知道这地方人少,怎得站了半天只有清扫的宫人?”
闻渊靠近曲霁明,替她挡住冷风,“我下差时听巡防营的说,走水了?”
曲霁明大吃一惊,“这节骨眼走水,你们如何交待?”
“无事,一点小火迅速扑灭了,詹事府已经有人去面见陛下请求从轻发落。”
薛见微心有还惦记着别的事情,“狄沛如何,放出来了么?”
曲霁明道:“杨司使说陛下怒气未消,狄沛还得关上几日,我正要来问你,你今日什么时候得空,咱们一起去看看她。”
文思阁一滩泥泞,北春坊一摊子事还没解决。
薛见微叹了口气,“再晚上一些,我收拾完烂摊子,咱们约在康泰门见。”
见着她叹气,闻渊乐呵呵道:“你一个侍书女官,还走不开?在侍灯司也不见你这样刻苦。”
“你懂什么,你可知北春坊来了个什么人物!”曲霁明狠狠一瞪闻渊,“她正与先前的太子伴读共事,少不了要察言观色提心吊胆些。”
闻渊点头低声叮嘱道:“你别被他文绉绉的样子骗了,我听说那人心思深沉绝不肯吃亏,你可要小心行事。莫要像以前同我们相处一般没心没肺。”
不知为何,薛见微的心思如同一根浮羽,飘远了落在那日宫道前,一个爬不起身子的承免,以及幼时家中翻不了身的金钱龟。
她怅然道:“心思深沉是为了在宫中活下去,不肯吃亏也是明哲保身,算不得什么错处。”
“我刚下了轮值挤出空挡来见你,咱们非要站在着冷天里说话么?”曲霁明推搡着薛见微,闻渊紧跟其后,“我就说她这人抠抠索索的,连杯热茶也不愿给咱们。”
“别说热茶,您要琼浆还是玉露,我都亲自给闻掌灯奉上可好?”
三人挤作一团朝西侧院门走去,欢声笑语被幽长的宫道笼罩着升腾起来,给萧索的北春坊增添一份热闹之气。
角落里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承免扶着轮椅缓缓走出。
他正好听见三人讨论他这个伴读心思深沉不肯吃亏。
冷风扑面,承免却一点也不觉得冷,他声音低沉,风一吹就散了。
“算不得什么错。”
“当真算不得什么错么?”
无人应答,只有风声呜呜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