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具尸身蜷缩在一滩半化掉的雪水里,他们脸上、手上沾满了地上的砂土,尸体的脸上早已没了活人的血色,其惨状难用言语形容,可他们却无比亲密的相拥着,宛若一体。
易念看了看天空,然后小心的踱步到希声身侧,“是他们。”
他话语冷静,没有一丝情感。
希声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的仰头看向易念,她努力平稳着已带着些许哽咽的声音,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道,“他……们?”
“王灿、陈袍。”
易念的声音宛若一记铜钟重重击向希声的心防,那一刻,她只觉耳畔一阵轰鸣,几乎再听不到外界的声响。她无法相信上一秒还在拌嘴的两个孩子,此刻宛若两具躯壳一般双目难瞑的蜷在洞中。
她双腿发软,却还是小心的走进了洞中。希声的双手颤抖着悬在空中欲碰,却又怕伤到他们尽管二人已经无处可伤了。
可直到她蹲在两人身边时她才真的看清楚。这两具尸体并非亲密相拥,而是他们紧紧将一个破损发霉的蛇皮袋夹在了二人中间。
“他们……”
易念蹲在希声身边,他很想握住她止不住颤抖的手,但他的手抬起来又放了下去。
“二十年前,B大古籍专业组织学生来藏地做古籍调查,因青嘎寺地处偏远温度极寒,报名人数仅有四人。”易念看向希声,他声音一顿继续道,“就是车上的四个孩子。”
“可那天市文化馆临时有修复任务,于是邬旭与王伽就被领导们带去了图书馆。”
“而他们的指导老师因高反身体极度不适,便在藏民家休息,剩下的两个孩子就成了先行军。原本他们需在青嘎寺统计古籍数据,但离开时意外在沙地中发现蓝靛碎纸,根据二人经验,他们猜测或许后山洞中有未经发现的古籍。当时天气已然有暴雪征兆,但他们更担心万一真有古籍,暴雪严寒必然会让其受损更为严重……”
“所以他们……”
易念点了点,“嗯,他们冒险进了山洞。果真,如同他们猜测的一般,洞深靠近岩壁处,发现了近十函的蓝靛金汁古籍——般若十万颂。二人商量后,决定送与寺中暂存,等天气好时再送回日喀则图书馆修复,但人刚拿了蛇皮袋,顿生暴雪,山体上滚下的积雪硬是将山口堵的不透一丝光。”易念轻叹了口气,继续道,“连续几日,大雪未停,游区因大雪封了山,禁止游客进入。”
“他们的指导老师、同学到处寻找,但因青嘎寺过于偏远,二十年前车进不入,唯有步行,但因危险程度太高,便只能联系寺中僧人寻找,可僧人冒雪在村子里找了一圈也未发现两个孩子的身影。”
希声蜷曲着身体,看着地上的两个人。
“深夜、暴雪,没人知道他们在山洞里的几日究竟是怎样捱过的。二十年前,搜寻技术不似现在,一日不见,孩子们便有极大的可能性被野狼吃了。就在所有人几乎都认定这两个人尸骨无存后,僧人们偶然入洞取石佛像时发现了他们。”
“发现尸体时,他们便是你此时看到的模样。”
“他们将一蛇皮袋的蓝靛金汁本紧紧护于怀中。”
“这样做只是因为……”
“因为积雪易融,受潮便会粘连,金汁本珍贵,即便可以修复,他们也不忍心让古籍受这个罪……”希声颤抖的脱口而出。
她的耳边仿佛回荡起了那个笑容灿烂的女孩笑着对她说的那句话。
“若是哪位先贤病了,我们就去修复它,人家在这个世界上活了这么多年,从前都是被人捧在手里,好不容易到了好时候,总不能反倒破破烂烂的苟活吧”
她无法忘记王灿在说这句话时眼中的光芒,可此时她依旧睁着那双圆眼,只是再不会有光了。
希声颤抖着双手轻轻握住了那双冰冷到失去血色的手。
“是,所以他们便选择了自己受这个罪。”易念将双手放于身侧恭敬的向两个人鞠了一躬。
“所以,这是二十年前的事。”希声仰起头看向易念。
“是,二十年前。”
“可是为什么……我为什么会……”
易念蹲下身,话语温柔道,“希声,他们一定还有未完成的心愿。选中你,一定是相信你可以帮助他们完成。还记得我说的那句话吗,你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古籍修复师,所以……你一定会找到他们未完成的事。”
希声低头默然,她听不懂什么是所谓的选中,也不明白为何被选中的是自己,坦白讲,勉勉强强她或许也可以被称之为是一名古籍修复师,她也的确心疼王灿,同情这两个为了心中的理想而失去生命的年轻人,可是.......她也不是一个圣人,同情并不代表感同身受,心疼也不过是看着两个有着大好前程的年轻人早早离开了这个世界,不禁让她想到了.......那个“疯子”。
“可你为什么笃定我会帮他们完成未完成的事?我和他们......不过是一面之缘。”希声坦诚道。
“因为你们是同路人。”
“同路人?”
易念点头,“即是同路人,路未走完,便必然要有人继续替他们走下去直到终点。或许走上这条既定的路不是你的选择,但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路,向前走还是中止,由你来定。”
希声打断他,“如果我终止呢?”
“那他们就会继续等待下去,如同埋在地下的古书,千千万万年在这个山洞里,直到再下一个同路人的出现。”
希声抬头看向易念,他的眼神此时有些空洞,可话语温柔全然与脱口而出的决绝词藻相反。
易念莞尔,“希声,虽然希望你走完他们未走完的路是王灿他们的心愿,但比起那些已经离开的人,唯一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只有你与未补完的古书,所以真正重要的是你的决定。”(此时的希声仍旧为了弥补母亲对于古书的亏欠而选择继续)
易念话毕,寒风沿着洞口席卷入山洞中。
希声只觉眼前的一切骤然昏暗,她仿佛被吸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难以脱身,眼前的易念越来越远,他的声音越来越模糊。
最后,只剩下易念的话飘在风中。
“你不必因为背负了道德、责任亦或任何人而选择背弃你自己。”
如同天光炸裂般所有的幻境再度消失,古寺、山洞、古籍一切都不复存在,唯有易念一人站在空旷的平原上,宛若一笔遗迹。
他仰头看向天光,一阵风起,他低头轻笑了下。
下一秒,他沉沉的昏倒在了大地上。
风止,日头高照,天高云舒,却有轻雪在此时稀零的飘落。
点点莹亮落在易念的头发上、脸颊上,似是唯有冰冷的事物才愿靠近这被遗落至幻境的一笔“墨迹”。
远远的,一个身着西装的丹凤眼男人满脸不屑的走到了他的身边。
贾央面色如铁,他抬起脚轻踢了踢地上的男人。
“师傅,他又昏死了过去?”
贾央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是。”
他气的摇了摇头,忍不住咒骂道,“真是个蠢货。没有一点先师的气韵,偏学来了心软这一套。那女孩的事与他何关,她有她的人生剧本,非要插手。”
贾央身侧的小男孩仰头看向他,一脸懵懂,“那易念的事又与师傅何关,师傅为何大老远跑到幻境捡他回去。”
贾央一怔,俯身歪头看向小男孩。
“小聋,我看你是想和小哑换个名字,如今胆子大了连你师傅都敢打趣。”
小聋顿时吓得面色苍白,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巴,话语含糊道,“师傅,我错了!别罚小聋。”
贾央冷笑一声。
他俯视向瘫在地上的易念,冷言道,“若不是看在先师的份上,谁搭理他。”
贾央蹲下身,小心拂去了易念发间未融化的积雪,又蹙着眉撇了眼他手上细细密密的伤口,眼中似带着些许的心疼,“又要浪费我的时间修复好久。”
话毕,他却只轻叹了口气,“走吧,带你回家。”
说着,贾央将易念扛在了肩膀上走向荒原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