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静慧客栈换了轻便的衣服和鞋子,陈竹开着汽车,行驶在古镇外的盘山公路上。
若水镇周围的山并不高,远远望去一片绿油油,高的是蜜橘林,矮的是茶树。
“你还没说,到底带我去哪玩?”蒋乔舒问。
陈竹一脸神神秘秘,“姐姐平时喝茶么?”
“喝的。”
“白茶、黄茶、绿茶、红茶、青茶、黑茶、普洱茶,喝哪种?”陈竹笑笑,“我猜是红茶。”
蒋乔舒:“嗯,红茶、普洱,都有。”
“桂花红茶喝过么?”
蒋乔舒摇摇头,很是坦然地说:“我喝的红茶一般都是茶包、普洱是茶膏,上班的时候方便,我比较懒。”
“那我今天带你去喝桂花红茶吧。”
“去山里?”
“嗯。”陈竹指着远处山尖上的一个飞檐凉亭说:“去那里喝。”
蒋乔舒以为陈竹在逗她开心,直到停了车,她发现,两人已站在半山腰。
车就停在狭窄的过道中,边上就是一户灰瓦人家。透过敞开的大门,还能瞧见院子里头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树,黄金似的桂花,落了一地,像是在青石砖上撒了一层月光。
山间有云穿过林谷,天暗了下来,竟让人分不出这是上午还是将夜。陈竹大剌剌地走了进去,边走边抬手,换蒋乔舒跟上。
“这?”蒋乔舒有些疑问。院子里安静极了,颇有有些冷露无声湿桂花的意思,好似主人不在家。
陈竹瞧出了她的顾虑,回眸冲她无声一笑,又转过头去,冲着老宅里喊了一声:“姑奶奶在家么?”
过了几秒,里面传来一声老人的呼唤,“我的小竹来啦?”
“是啊!姑奶奶你别动,我知道你在哪!等我去找你!”陈竹说完,拉了蒋乔舒的衣袖,快走了两步。两人穿屋过院,到了后院。
后院极宽敞,并没有后门,而是以山为屏障,院子直接着山根。后院里整整齐齐码放了二十多个木架子,每个架子上有三层,每一层上头都放置了一个浅口大竹筐,直径约么一米来长。有的上面放着桂花,黄灿灿的如个金饼子,有的上面放着绿色的芽叶,是茶叶。
老人看着七十出头,一头银发浓密又好看,正笑嘻嘻地看着来人。陈竹一把搂住老人脖子,亲切地抱了抱,跟蒋乔舒介绍道:“这是陈桂香女士,原本是我爷爷的妹妹,因为小竹实在是太可爱了,从小就被放养在姑奶奶家里,这就是我亲奶奶了!”
又说:“姑奶奶,这是我的朋友,蒋乔舒。”
蒋乔舒极有礼貌地冲着老人点点头,跟着陈竹的叫法,喊了一声:“姑奶奶好!”
陈桂香松开身上挂着的陈竹,拉过蒋乔舒的手,打眼瞧她,一边拍了拍她的手,一边说:“哪里来得这么漂亮的姑娘?真是仙女下凡似的!”
陈竹故意撒娇道:“看吧,看吧。老太太也是个喜新厌旧的主,瞧上我姐姐了,就立马撒开手来,不要我了!”
陈桂香很是嫌弃地给了陈竹后背一巴掌,“臭孩子!赶紧去冰箱里拿绿豆糕!你总是有口福,我一早做的!”又笑着对蒋乔舒说:“我们家小竹,是不是可爱得不要不要的?”
蒋乔舒笑着点头,赞同地附和着:“可爱得不要不要的!”
陈竹一听姐姐说这话,便觉心里美美的,蹦蹦跳跳地跑去厨房,剩下两人聊着天。
陈桂香从前是茶农,种了一辈子茶叶,临老了,该是享清福的时候,可每日闲下来就觉得浑身难受,竟还觉得如从前那样做茶叶才能舒服。于是,仍是干起了老行当,只是这生意不往大了做,只往自己喜欢的地方努力。蒋乔舒好奇这茶叶是如何制作的,陈桂香最是愿意同别人分享自己做茶得过往,两人聊得极是开心。
陈桂香很是骄傲地说:“以前做茶叶为了赚钱,主要是走量,什么都是效率为先。现在啊,什么都不多,就时间多,我就慢慢来研究,除了桂花红茶,我还研发了蜜桔红茶,这可是旁人家没有茶类呢。”
蒋乔舒赞赏地点点头,摸了摸竹筐上晾晒的桂花,问道:“姑奶奶,为什么这两种桂花颜色不一样呢?是干燥的时间不同么?”
“姐姐手里拿的是金桂,下面那个比金桂看起来红一点的是丹桂,你闻闻看,香气是不太一样的哦!”陈竹拎着一个带盖子的大竹筐走出来,一面回答着蒋乔舒,一面和陈桂香说:“姑奶奶,我们要去凉亭上喝茶,一会儿下来找你玩!”
陈桂香笑道:“那快去快回!中午给你们焖笋头吃!”
两人别了陈桂香,奔山上来。
显然这地方陈竹熟得很,上山的石台阶她都不走,偏走一处小道,还说着:“两点间直线最短,不看沿路的风景了。咱们到了地方,去上面看。”她一只胳膊挎着竹筐,一只胳膊护在蒋乔舒身边,恐怕她走不惯似的。
“小竹经常来这里?”蒋乔舒问。她觉得这山道并不难行,避开了陈竹的“扶持”和“关护”。
陈竹的手始终半落半起,她心上在旁处,脑里只觉得自己没什么可隐瞒的,就说:“小时候姑奶奶把我养大的,并不是她觉得我可爱,而是我奶奶家里人,重男轻女,没人喜欢我呗。”
她说得很是轻松,还带着一点儿调侃的意味,“所以后来呢,陈富贵,也就是我那爸,外头找了个小三儿,给他生了个儿子,他就真的跟人家过去了,不要慧姐和我了。”
结合早上陈竹和弟弟陈硕说的话,蒋乔舒已将陈竹的故事了解了齐整。小竹她是个被重男轻女的父亲,所选择抛下过的,是以对待父亲和弟弟,有着一层恨意,又有着一层牵扯。
“怎么办呢?”蒋乔舒看着陈竹,女孩以乐观轻松说之,那她该以若谷胸怀的淡然之道安慰她。她嘴角微扯出了个好看的弧度,淡淡一笑,“好像我们都有个不太靠谱的父亲呢!”
“居然还能生得如此冰雪聪明、善解人意,我们也太棒了!”陈竹笑着接着她的话。
这半日,两个姑娘或被动、或主动地被对方知晓了自己曾不愿意提及的过往,那些曾经当成心底伤痕的东西,曾最不愿意拿出来见日光的东西,一旦被主人主动翻出来去直面,好像那伤疤,那过往,就这么被你一言我一语地带过,也没什么大不了。
分享过秘密的女孩子们,友情可以从陌生一步升温到亲密,好像靠近的不是心底的秘密,而是那颗心。
她们彼此对视时,日光破云而出,两人刚好站在凉亭外。
最后一步,也是最后一个石阶,陈竹对着蒋乔舒伸出了手掌,好似她这一路,都在铺陈这个举动一样。台阶并不高,蒋乔舒并不累,可没来由地,她觉得自己该伸出手来,让她拉一下。
可能是为了纪念两人并肩站在山顶,也可能是为了一路爬山相互扶持的纪念。
她伸出手,指尖落在陈竹的掌心,被她一握,拽上了台阶。蒋乔舒忽然觉得一暖,是手,也是心。
陈竹想牵她的手,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尝试去给自己的这个举动找出原因,那样,她可以以之为借口,和她再靠近一点点儿。可一路上,她的手都于半空悬着,没有等来那个机会。
直到太阳穿过云层时,她好似豁然开朗,随心而动,对着蒋乔舒伸了手。
姐姐她,没有拒绝。
姐姐的手心,柔弱无骨,就那么落在陈竹掌心。指尖冰冰凉凉,点在软肉上,划过掌纹的浅路后,才扣到食指侧畔。
明明只有一秒钟那么短,可在陈竹心里,时间如拉长的电影慢镜头回放,被无限放大的,还有她的感官和触觉。她透过冰肌玉骨,感受到了内里的温暖,也如看破她疏离冷漠的假面,不过是自我保护的外壳。姐姐,她,不过是柔软极了的女人。
陈竹嘴角不自觉轻扬,她无比肯定,好喜欢啊。
凉亭中间,有一石桌,左右各一石凳,两人面向而坐,又都可瞧见山下的景致,是个喝茶的好地方。陈竹打开竹筐的盖子,从里面一一取出绿豆糕、茶具、保温瓶。
棉布袋里的茶具被拆开,小瓷瓶里的桂花红茶被倒在一个天青色的汝窑碟子里,陈竹举着,放到蒋乔舒鼻前,“姐姐,闻闻看。”
蒋乔舒深深地嗅了一下,“好浓郁的桂花香啊。”
陈竹弯了丝唇角,“桂花红茶配绿豆糕,味道最好。”她将茶叶拨入茶壶,倒入热水,闷了一会儿,又倒入茶杯中,递给蒋乔舒:“你尝尝看。”
蒋乔舒一口茶,一口绿豆糕,试了试,茶香气、桂花香、绿豆的醇厚味道竟然如此绝配。她望着山下的风景,笑道:“好茶。这个地方真的太美了,在这里喝茶,感觉是神仙待遇了。”
陈竹见她沉浸于风景的模样,眼前一亮,“那不如下午我们一起做桂花红茶,怎么样?”
“自己做?”蒋乔舒全然没想到,“听起来很有趣。”
“可能就是要辛苦些啦!”陈竹又想哄她开心,给她制造些特别的回忆,又担心着她的身体,“姐姐,你今天有吃抗过敏的药么?会不会觉得累?”
“睡一觉之后,一早就好了,放心。我是加班开夜车一周,都不带喊累的人呢。”
凉亭在山顶,山虽不高,可通往山顶有几条不同的路。两人喝得差不多时间,有人从别的路,爬上了山,还是一小波人。
有拿着相机的摄影师,有穿着汉服的姑娘,还有专门拉着个小板车,上面放满各种道具的人。一行人统共四个,将东西放在凉亭外,就去附近寻了一处山石拍照。
显然,待两人喝完茶,那一行人也要到凉亭里取景。蒋乔舒指了指山下,“我们喝得差不多了,回去吧。”她想给拍照的人腾地方。
“姐姐看她们穿的汉服好看么?”陈竹问。
“好看,豆蔻年华的姑娘,都是好看的。”
陈竹故意歪着头,低声撒娇道:“姐姐看我!”
蒋乔舒的目光从拍照的女孩子身上移开,看向陈竹,“嗯,看你了。”
陈竹冲她使劲儿眨了眨眼睛,笑着说:“我可是给你放水了!”
“嗯?”
“猜我的职业,我们打赌的事情。给你一个提示!”
蒋乔舒的胳膊落在石桌上,以手托腮,问:“那我可以提问么?”
“可以,”陈竹补充道:“不然难度系数太大了!”
“小竹有这样的汉服照片么?”蒋乔舒想了想问道。
“有。”陈竹打开手机,翻着手机相册里此前的照片,她本可以将手机拿给蒋乔舒看,可她临调转手机时,换了想法。她的手指点击了【选择照片】,并通过微信,发送给了蒋乔舒,“提示已发送,你可以慢慢研究。”
蒋乔舒打开微信,看着陈竹发来的图片,眼中眸色亮了亮。照片中的女孩子,穿着一身鹅黄汉服,头上别着桂花发簪,长发及腰,随风清扬,正站在一棵桂花树下,提灯看花。
那姿态和气韵,竟与眼前女孩很不一样,差别是什么?蒋乔舒一时想不出来。
她的古装,好似自带一种惑人的媚态,即便同为女人,蒋乔舒都想多看一眼,将那份美丽刻在心里。“很美。”她由衷感慨道。
陈竹也学着她的样子,胳膊抵在石桌上,一手托腮,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一瞬不瞬,“姐姐,我美么?”她从不自恋,这一句,是她头一遭说出口来。她想让她,看见自己的好,最好,能放在心上。
石桌并不大,两个人都倾身靠着,就显得石桌更为局促。蒋乔舒眼中的人,和方才照片里如画中的人,合并到了一处,何止是一个“美”字了得。
是勾人魂魄,摄人心智的妖孽才对。
她的心“噗通”一下,跳得老高。这......这样的感觉,她此前从未有过。她愣了愣,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姐姐?”陈竹微蹙眉头看她。
“美。”蒋乔舒说。
少女看着姐姐笑,那个笑,从峨眉微蹙转而巧笑盼兮,如在她心上绽放出一朵花来。
蒋乔舒觉得,被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