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场里,陈竹才坐上驾驶位,扣好安全带,电话就响了。她划开手机,“喂,五舅啊?”对方问了她一句,她说:“稍等。”
少女纤细嫩白的手指,落在汽车的中控台,链接了手机和汽车的蓝牙,公放了电话。
打来电话的人,是若水镇派出所的民警,也是陈竹的五舅。这通电话,说了两件事,一是问蒋乔舒是否好些了,让两个人去派出所做个笔录,二是告诉她们,昨天的投药的张力,他的代表律师来了,要求见当事人私了。
挂了电话后,陈竹看着蒋乔舒,问道:“姐姐,你今天本来打算去哪?我规划一下。”
蒋乔舒说:“本来想去临安养老院,可我……其实并没有做好心里准备。”
她停了两秒,思考一下,又说:“其实也没那么必须去……我们,还是先去派出所吧。”
陈竹极敏锐地发现了姐姐的犹豫和迟疑,见她又别过头去,看着窗外风景,就猜她一定不想说。陈竹“嗯”了一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她开着车,沿着景区外围绕了半圈,找了一处胡同转角的空地,停了车,说:“停这一会儿,方便咱们出了派出所再开车出去。”
正在这时,蒋乔舒手机响了,她瞥了一眼来电显示是【蒋威总/爸爸】,不自觉地沉了沉气息,说:“我先接个电话。”
陈竹看她表情凝重,就解开了安全带,示意自己避开。
蒋乔舒冲着她摇摇头,意思让她坐着,没关系的。她接了电话:“爸,您找我?”
电话那头的声音不大,可车室足够安静,陈竹近乎听到了所有的内容。
电话那头的人说:“昨晚的事情我知道了,也不是多大的事情,你不是没事了?老吴都求到了我这里,别弄得大家都不好看。小乔,爸爸知道,你最是顾全大局的人了。”
陈竹不太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一个女儿被人下了药的父亲,所能说出来的话?“别弄的大家都不好看”、“你最是顾全大局”,这不是**裸的道德绑架么?她垂眸看向蒋乔舒,想看看她眼中是怎样的眸光。是悲伤的?难过的?还是嘲笑的?
都不是。
她眼中是一种极淡定的神色,说不好是逆来顺受惯了的平静,还是事不关己的淡定,好像她是个没有什么感情的机器人。陈竹忽然想起昨晚上,蒋乔舒发现自己被张力下药,还是自己会过敏的药时,她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在里面。明显比一般人遇到这样的事情,要淡定太多了。近乎是冷漠。
就听蒋乔舒说:“好的,蒋总,我明白了。一会儿我会接受私下调节,但是这件事情会留个记录,我保留后期追究的权利。”
她停了一秒,又说:“现在这家公司,吴峰算是技术入股,因为他掌握关键信息的人脉,如今这个关系是我们非常有用的人脉,不能断。若是以后有分道扬镳的那一天,手里多少有点把柄,也是必要的。”
蒋威:“你明白就行。适当让步。”
她近乎是在用一种完全局外人的上帝视角,在说着非常直白的关系。可这个人,和方才要借肩膀给自己的姐姐,完全不一样。陈竹甚至有些迷茫,她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能将自己置身事外,看得这么淡的?
她的目光落在蒋乔舒脸上,似要将她看明白些,再明白些。只见蒋乔舒挂了电话,嘴角有一丝不察的冷笑。
“姐姐……”陈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可只想叫她一声。
蒋乔舒拿着手机,屏幕停留在通话记录的页面,指着备注名【蒋威总/爸爸】,冲着陈竹晃了晃,“先是蒋总,然后才是爸爸。”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也愣了愣。是不是人都如此,面对身边的人,其实很难说出心里话,比如她对父亲充满怨怼,可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面对不熟悉的人,反而更容易吐露真情,比如,她可以将自己心底藏得很深很深的不屑,轻轻松松地,展露给眼前这个认识不过两天的姑娘。
人,还真是奇妙的生物呢。
从蒋乔舒接到父亲蒋威电话的那一刻,她已经知晓了张力下药这件事的走向。她并没有出现在派出所,只以自己过敏很严重,吹不得风为借口,委托陈竹去替她做了一份笔录,最终选择和张力私下和解。
走出派出所的陈竹,再次出现在车前时,见蒋乔舒的手机,平放在挡风玻璃下的台面上。【吴峰】的电话打了进来,蒋乔舒没有接,也没有挂,任凭那个电话一直震动着。
陈竹大抵猜到了,毕竟早上姐姐还嘱咐林傲斯,装作她过敏很严重的样子。这吴峰,做坏事的幕后指使是他,找人疏通关系,不许蒋乔舒追究的也是他,如今,要打电话讨个好的,也是他。真真是不要脸到了极致。
她发动了汽车,看了眼导航,问:“姐姐,我们去临安养老院么?这里开车过去,大概三个小时。”
蒋乔舒揉了揉额头,“不去了。”
父亲的那通电话,看起来于她没有任何影响,她早已习惯利益高于亲情的冷漠。
可刚好这通电话,卡在她犹豫要不要去养老院的这件事前面,这个节点,成为了“蝴蝶效应”里,那只最先“煽动翅膀的蝴蝶”,使这两件毫不相干的事,卷起了她心中的“龙卷风”。往事纷至沓来,她忽然觉得很绝望。
不想去了,她想放过她自己。
“……”陈竹看出她的状态和自己离去时很不一样,原本系着所有扣子的衬衫,眼下已解开了三颗。本来吹落到下颌的长刘海,被她撩到了脑后。
姐姐她,好像有点烦躁,又有点不安。陈竹小心翼翼地偷偷打量着姐姐,问道:“你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么?”
蒋乔舒看着这个姑娘,她好像是隐藏在自己心上的窗户,忽然打开,给了她一个可以喘息的通道。“想。”蒋乔舒说。
“那你的白天都交给我,”陈竹冲着她笑,“我负责让你开心。”
少女的笑容单纯又清澈,极易感染人,蒋乔舒很是勉强地挤了个笑出来。这样的笑,她由来用得惯,是脸上由于惯性而产生的一层假面,让她于这世道里,能给自己披上一层保护色。
她重复着陈竹的话:“让我开心?”又自嘲似的说:“可姐姐真的是个很难取悦的人呢。”
陈竹猛地凑到蒋乔舒身前,抬起右手食指,怼到鼻尖尖上,顶起个猪鼻子来,“吭哧”!学了声猪叫!
蒋乔舒还没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时,就看见一个扮猪脸的小孩在作怪。这个始作俑者穿得一身毛茸茸的,扮猪脸一点不觉得丑,还可爱爆了!她没忍住,又被吓到了!又被笑到了!“噗嗤”笑出声来!
“你看!”陈竹也笑了,“我可以呢!”我可以成为取悦姐姐的那个人。
蒋乔舒抿着唇,使劲点了下头,“真棒!”
陈竹仰着头,“那……我要奖励。”
这一霎,蒋乔舒只能联想到幼儿园的小朋友,向老师讨要小红花的画面,她指尖落在陈竹额头,“小红花么?”
“别的呢……”陈竹盯着她如水的眸子,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如其来这么一句,她想要别的。虽然,那不可能。
蒋乔舒很认真地想了想,指尖拨开了陈竹的齐刘海,在她额头画了两笔,左边一个半圆,右边一个半圆,合起来,是一颗心。画的时候,她无比认真。可画完时,又觉得不可思议,自己是在哄小孩么?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拨弄了身前的头发,抛向肩后,目光向窗外望了一眼。
“咳。”陈竹也察觉到了一丝暧昧又尴尬的氛围,可她心里无比开心,恨不能将所有幼稚的事情都做遍。她嘴角上扬,眼睛弯成新月,笑着说:“滴滴滴!准备出发了!”
汽车穿梭在若水古镇的外沿,竹林里吹来山风,路边的桂花落了一地,清新的竹香、馥郁的桂花香,将整座古镇都蒙上了一层悠然的恬淡,让于此间的人,不必去寻烦恼,若要寻,寻些乐事。
蒋乔舒将车窗开了一丝缝隙,深呼吸了一口空气,感慨着:“好香的空气。”
陈竹抬眼望着后视镜里的蒋乔舒,看她脸色已好了不少,就问:“姐姐喜欢桂花么?”
“以前不觉得,现在很喜欢。”蒋乔舒看着她,“小竹呢?”
“桂花、红茶、佛手柑、蜜橘是若水古镇的四大经济作物。”陈竹笑道:“你问村民,喜不喜欢?作为若水古镇从前的常住村民,我肯定告诉你,我见它们很亲切。”
蒋乔舒觉得她说话有趣,便转头望着她极玲珑的侧颜,问道:“你不用上学么?”
“姐姐,我大学毕业了呀。”陈竹一边开车,一边回答。
“不上班么?”
“不上班,是给自己打工的呢。”
“看来小竹很厉害。”
陈竹得意地努努嘴,“姐姐,你猜猜看,我是干什么的?”
蒋乔舒回想着这两日,关于陈竹的所见所闻,她会唱歌,唱得很好听,可以去酒吧做驻唱歌手的那种,喜欢玩cos,还是那种装什么向什么的。可这两样,一是帮她二叔忙,一是帮她弟弟出口恶气。好似又都不干她的事业。她摇摇头,“猜不到。”
陈竹有些雀跃,“那以夜里凌晨十二点为限,我们打个赌吧?”
蒋乔舒觉得有趣,“赌什么?”
陈竹憋着笑:“在十二点之前,姐姐猜一个我的职业。若是姐姐猜对了,我答应你一个请求,什么都可以,只要我能做到。”
“若是猜错了呢?”
“那……就罚姐姐明天请我喝奶茶吧。”
这哪里是赌博?明明是单方面地给她放水,让她开心的。
蒋乔舒看着眼前少女极兴奋的模样,不禁笑笑,这个笑,发自肺腑,是为眼前人的这份纯粹。明明一早的时候,这少女还难过地哭鼻子,可此刻,却又竭尽全力地,在哄着自己。
她能感觉到来自陈竹身上的一种魅力,是那种不论遇到什么事情,她都能于逆境中开出花来的鲜活。
而这种鲜活,蒋乔舒以为,自己从未有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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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奇妙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