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太子礼于东宫同门下共聚,席间试鼎,失手至伤。
七月,太子礼薨,国无储君,上下哗然。
八月,上祭天祈福,以求国泰民安。
……
……
叶九第一次见那少年是半个月之前。
彼时她风尘仆仆,刚到马家县城便被人骗光身上银两,身边只剩一匹瘦马,跟一把青峰小剑,只好合衣蹲在一户人家大院门外头的巷子里。
她挑了个稍微干净的地方盘着双腿坐下,形容狼狈的端个破碗即可上街乞讨入账,好在她性子好,不急不躁,偶有路人经过撇来目光也能视而不见。
她一手托腮,看那夕阳晚,一手抚着身边老马,以示安慰,眼见夕阳渐斜,黄昏将歇,叹上一口气,心想怕是今晚便要露宿街头了,但听肚子叽里咕噜的响,一时间颇为难挨。
正想如今又该如何,却听谁家的后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回头看去,便见里面走出了个瘦弱的少年,少年个儿矮,看上去年岁不大,穿着的衣服陈旧却也干净,等立在她面前,才看清他的模样,少年精致而柔软,纤细又气弱,羸弱的病猫似的,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但是……这又关她什么事儿呢?
叶九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哼着不知名的调子,挑了挑眉梢漠不关心的很。却是少年心存善意,满目慈悲,伸手从怀里掏出了半张饼子,合着油纸递到她面前。
叶九怔愣了一下。
饼子还热乎着呢,冷冷的天里泛着热气,她皱着眉抬头看去,却见这人只是弯腰放下饼子,什么也没说。
脚步声轻响,渐渐远去,院门吱呀一声关上了。再转头看去就只能看到一扇门,一堵墙,和一支从院墙里生长出来的娇嫩的花。
花枝鲜嫩又漂亮。
姑娘摸了摸下巴,有些玩味,心道这孩子,忒的干净。
她将饼子几口吞下,又找了户人家求人收留。好在她看人尚可,找的那户人家乃是个孤寡老人,膝下无子无孙,见她一个年轻人在外多有危险,便收留下来,她便与人家劈柴挑水,以还借宿恩情。
她挽着胳膊,露出莹白色的小臂,额上浮着细细的汗,脚边堆着劈好的木头,老妇人拄着拐杖递过来一块手巾,叶九谢过后,同人打听起了这城中富商姜家的事情。
“这个老爷哦,可不是个良人哎。”那老人叹道。
原那老爷姓姜,他家往上数三代都是县中有名的富商。这人年轻时候混的很,家里有钱又有闲,吃喝嫖赌占了个全,几年前气死他老子后就当了家。
这人好色又贪财,早些年乱来的厉害,家中女人,光是小妾便有七八个,前几年,有一姑娘投奔至姜家,那姑娘姓乔,与姜家有些渊源,双九的岁数还没嫁过人,虽是不算年轻,但是长得却是十分漂亮。那姜有德是见了美色便走不动道的主,便不顾旁人反对将人收进了家里。
叶九接过老人递来的干馍馍跟稀饭,混着吃着,随口问了一句:“那姑娘姓乔?”
老人想了一会儿,不确定的说:“也不晓得是姓姜还是姓乔,我老婆子年纪大了,记不清喽。”
叶九便没多问什么。
第二次见是少年是在姜家外院。
马家县里有一家富商,富商姓姜,名有德。
这姜家老爷前些日子刚得了信件,要携了一家老小前去清溪县探亲。那县城离此地数百里之远,如此不由得担心一路上山匪众多,山高路远,他一家子老小携着礼物前去,如同一筐上好的香饽饽,如何能全须全尾的到达?
于是急得抓耳挠腮,日思夜叹。
一日,他正发愁之时,忽然听友人提起一人。
友人道是:此人武艺奇高,一掌下去便可拍死一匹马,姜老爷先是不信,却也耐不住焦急,仍派了人来寻访。
这一寻,便寻到她这来了。
叶九当时初到此地,一穷二白,吃饭都吃不起,穷的要去当底裤,于是便一口答应下来,甚至还仗着自己奇货可居,敲了姜老爷一笔百两竹杠,将姜老爷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此事暂且不提。
两日后,叶九来到姜家。
待到管事的前来接引他进去,又领了个年轻的小厮为她牵马。三人一马走过层层雕着纹饰的走廊,待跟到了姜家一个小院里,便看见假山下面有人跪在地上。
此时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风吹的厉害,那人从背后看瘦瘦小小的,头发衣服湿漉漉的,发尾衣摆落在水里,也染的水淋淋的。
叶九有些意外,眨了眨眼。
“这是?”
管事的看了一眼,只道:“这是家里的……许是犯了些错事。”又问身后的小厮:“他怎么跪在这儿?人来人往的,成何体统?”
那小厮也不敢瞒着:“夫人让的,谁敢多说一句呢?”
管家就没再多说,在前面领着路,一边招呼着叶九。
三人一马绕着游廊跨过了半个园子,游廊从这头到那头,管家在前面走,叶九留在后面转过头去看,看见那少年小小的一个身影跪在地上,一动不动,面容被头发遮住了大半,唯有露出的一小点下巴苍白透明。
“叶兄弟。”管事的催他:“老爷在前面等着呢。”
叶九哎了一声,将视线移了回来,跟在管家后面,绕过了游廊。
……
下人来报时,姜老爷正心血来潮,询问他儿子姑娘们的学习,听人道那叶姓的年轻人到了,便喜上眉梢,连连让人请了进来。
几个小姐由着丫鬟扶着回去,他那儿子虽是里面最小的,却是个最混不吝的,见他爹这般模样便嬉笑道:“怎么了爹,是有客吗?”
“也不算是客人……前两日我不是跟你讲了,爹新招了个人,也就这两日过来咱家住下……”
“新招了个……那不就是个伙计?”
“咦,那可不是个普通伙计,那可是个本领高强的人嘞,赶明儿让你见见,也叫他教你几招本领。”他煞有其事的说,但见他那小儿兴致缺缺的模样,便赶他出去玩去了。
他早已备好了酒菜,直待叶九进了门,便另请叶九进门喝茶。
席间,那姜老爷借喝酒间,悄悄透过袖子缝隙里瞧过去。
这青年消瘦却生的漂亮,穿着一身青衣,腰间还坠着一桃红柳叶香囊,瞧着便是个儒雅随和,温润如玉的模样,如何也看不出是那舞刀弄枪的屠夫——只有那齐肩利索扎起的短发,与袖口那漏出的一节干净的腕骨线条,则透出几分凌厉来。
那姜老爷吃了一杯酒,又满面笑容的眯着两只眼与他倒酒:“少侠,吃酒吃酒。”
叶九谢过,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看着便是个大方,不拘泥于小节之人。姜老爷心道:瞧他这般的年轻也不怯场,既是念过书的又是个厉害练家子……难不成是江湖哪家的公子出了门历练吗?
姜老爷越想越有可能,心下嘀咕,切不可轻易将人得罪了去。
于是一时间竟是热情非常。
席间,那姜老爷听叶九口音有所不同,便有心询问。
“叶少侠是哪里人氏?可不是本地人呐。”
“说什么哪里人氏,不过是个在野闲人,云游四方罢了。”
姜老爷不信:“既是云游四方,怎的到咱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来了?咱这县城离京城千百里之远,可不是个富饶的地方啊。”
叶九见他有心询问,也不再隐瞒:“实不相瞒,我实则正是此方人士。我生于此地长于此地,不过是少年时候家母病故,我无父无母无所依,偏被个老道士拣去做了徒弟。”
“那老道士如今已然故去,我便归乡来,一来思乡心切,二来也为寻找我那失散多年的幼弟。”
“哦?竟是如此。”姜老爷来了兴致:“那你那弟弟,如今可有找到?”
叶九这次却是未答,只抬了眼睛,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久久不语。
屋外乌云密布,细雨渐渐急迫,下个不停。
中庭假山下,少年跪在雨水里,膝下散着残败了的花,少年头发湿漉漉的盖在脸上,看不见神情,只有那露出的一小点下巴白皙透明。
似要消散在风雨里。
良久,在姜老爷皱着眉头快要没了耐心时候,却又听叶九似是感慨,似是叹息,又似如释重负般道了一句。
“找到了。”
“煞是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