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只是想上来给她送个药的邢北行莫名其妙的被暗器偷袭差点掉下去摔死,还没缓过劲儿来又被纪凛问了这么一出,当场就有点发懵:“哈?”
纪凛:“……”
邢北行亲眼看见面前之人的脸上最开始的杀意直接转为了无奈,而后变成了无语,最后似乎是白了他一眼,仿佛再说“这人怕不是个傻子吧”。
邢北行:“……”
为什么他有种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呢?
汤药顺着瓦片滴滴答答的往下落着,夜空的孤月泛着惨白的光,二人沉默了片刻,异口同声的问道:
“你上来干什么?”
“你的伤还疼么?”
纪凛怎么也没想到他上来是为了这个,一时愣住了。
胸口那处伤很痛,但是相较于从前伤的种种,那一点伤根本不值得她放在心上。
可能是见她太久不说话,邢北行低下了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今天驯马的时候肯定牵动了伤口,我问了医馆的人,他们给了我一些外敷内用的药,那个……”
他到此处的时候低头看了一下已经洒了的汤药,也没再说什么,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白色小瓷瓶,递给纪凛道:“他们说这个很好用的,你试试吧。”
他伸出手去许久,纪凛都没有接的意思,他没敢抬头看纪凛的眼睛,还道是纪凛防备心重,接着道:“这个没毒的,我刚才试过了。”
月色在云层中隐匿,而后又慢慢展露于云层。
夜里微凉的晚风吹风着她的发丝,月色的芳华流转于白色瓷瓶之上,纪凛看着对方躲闪的视线,缓缓地垂下了眼眸,伸手接过了瓷瓶。
“……谢谢。”她小声的说道。
她说了这句话后似乎是觉得有些矫情,她抿了一下嘴,逞强道:“这点小伤不必太在意的……”
“可我在意。”
她还未讲完,邢北行忽然打断道。
纪凛沉默了。
她看了他许久,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右手轻提了一下裤腿,坐在了屋檐上,漫无目的地看向了远方。
“我还以为你们会去对面找南亭呢。”纪凛错开话题道。
她说着手指一转,变幻出了一壶酒,正要仰头饮尽,却被身后之人夺取了酒壶。
“伤成这样了,还喝!”邢北行的声音里带着温怒,纪凛几百年没被人这么责备过,一时有些蒙圈。
她眨巴着眼睛看着邢北行拎着酒坐在了她身边,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纪凛笑着摇摇头,双手交叠在脑后,向后一仰躺在了屋檐上,慢慢地阖上了眼。
“许愿他们试过了,过不去,那边是模糊的。”邢北行接着她刚开始的问题道,“许愿发现那边竟然在边界外面的时候气得又流鼻血了,现在正拉着南宫亭和方大为在下面修通讯器呢。”
纪凛本来淡然地听着他说着,忽然听见了一个她不懂的名词:“什么是通讯器?”
邢北行面对她的疑问,思索了片刻,而后从自己身上取下了一个黑色的仪器,递给纪凛道:“这个就是通讯器,虚境的每个成员都有,用于入梦之后联系外界用的,但是现在所有人的设备都没法正常使用了……额,虚境就是我们这个时代造梦师的组织,类似于你们那个时代的“门派”。”
纪凛接过了他的仪器,拿在手上仔细观察了许久,又掏出自己身上的对比了一下,轻声“哦”了一声。
她一直以为这是个黑色的石头,还说这个石头为什么打扮的如此花里胡哨,还那么多线。
“你们……是不是还有个枪来着?能给我看看吗?”
纪凛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想太多,毕竟她当时“杀死”何一的时候就好奇那个枪,但是何一的造梦术太弱,造出来就是个造型别致的木头,不知道怎么用使用。
她本来对后世这个武器不以为然,结果被邢北行一枪打死了。
速度之快,威力之大,简直超出了她的认知,所以她一直耿耿于怀。
可是当她说完这句话后,她忽然觉得这个要求好像有点过分了。
这个后生没有了那把枪的话,基本没有任何防身的能力了。
届时她想杀了他,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她觉得他们之间还没有那么信任。
“我就说说,你别当……”
“给。”
纪凛本想试图收回刚才自己的话,结果才说了半句,邢北行却直接将腰间的手枪解下来递给了她。
纪凛愣住了。
片刻后,她笑了一下:“你就这么给我了?”
邢北行坦然道:“你不是想看吗?”
“你这后生好生单纯,”纪凛笑道,“我要拿了你的东西后直接杀了你,到时候你去了下个梦境连个防身的东西都没有,我看你找谁哭去。”
邢北行听她这么说,也不慌,只是笑:“你不会的。”
纪凛被他这个态度弄得没劲儿的很,也不想逗他了,接过枪把玩了起来,一面把玩一面道:“我这个时代的枪是长成那样的,这个该怎么使用呢……”
她像是个才接触机械的小朋友一样研究着枪械,兴致起的时候她挽起了半截衣袖,那个藏在袖子下的纹身就这般暴露在了空气里。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仔细观察着器具的时候,邢北行在她身侧静静地观察着她袖口滑落处手臂上的纹身。
其实若非细看,他是不会察觉到她手上的纹身和南宫亭的有什么不一样。
可当他听完方大为描述的故事后,他再看纪凛的纹身,总觉得她的纹身与南宫亭的相比,确实多了好几分狰狞邪魅,着墨之处都是血色朱红,并非祥瑞之物。
像是两个人面蛇神的妖兽相互纠缠撕咬,不将另一方吞噬进肚决不罢休。
邢北行看着那个纹身,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感受,在心疼之余还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这么好的女子,竟然会被当成别人的血袋。
邢北行看着她孩童般单纯地笑颜,脑海里没来由的闪过白日她驯马时的英姿。
骏马嘶鸣马蹄高昂,阳光穿过她的发梢,她于马背上俯视着众生。
纪南亭凭什么这么对她?
若他是她的丈夫,他定是会……
在“丈夫”一词出现在脑海里的瞬间,他随之而来的想起那日纪凛穿着白色的里衣,头发自然的披散而下,坐压在他身上的模样。
她的眼里似有阴霾,柔软的发丝扫过他的脸,他仰面看着她,只觉得她好生脆弱……
邢北行脸骤然开始发热,心跳快得要命。
他仓皇地咽了一口唾沫,莫名的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他只是……
眼前这个人是他们这次任务的目标,是南亭夫人,是六百年前的人,是这个梦塚的主人。
他为什么心跳这么快?
邢北行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感情,收回了视线,心虚地岔开话题道:“许愿脑子还真的挺好用的,他推测说这里不是梦塚,而是依附于梦塚的一部分,应该是史书上记载的梦境种,一种依附于梦塚存在的小梦境,一般由人的执念化成。所以换句话说,我们现在走岔路了,这里和南亭夫人没有关系。”
纪凛的动作随着“南亭夫人”四个字出口慢慢顿住了,但她并没有声张,只是听邢北行继续说着。
“我们进来的目的就是杀南亭夫人的,她如果不死,梦塚就不会消散,失踪的平民仍然寻不到踪迹。”邢北行顿了一下,接着道,“所以我们这些人不完成目标是不会回去的,就算死了,总部也会源源不断的派人进来,直到毁了梦塚为止。。”
“哦?”纪凛听完他的话挑了一下眉,转头看着他笑道,“所以你今晚是来杀我的吗?”
邢北行认真的看着她,片刻后摇摇头。
纪凛不解地歪了一下头。
晚风拂面而过,男人的眼里闪烁着晶莹的光。
他看着纪凛的脸,摇了摇头,一字一句的道:“我想……保护你。”
他说得缓慢而郑重,像是在许诺一般。
纪凛安静的听完他的话,意味不明的笑了起来。
不知是觉得他这句话说得轻巧,还是觉得他太弱小,不自量力。
“我可是南亭夫人啊,”纪凛将目光投向了远方,自嘲道,“我是那个无恶不作人人喊打喊杀的南亭夫人啊……你这么背叛你的组织,合适吗?”
“这不是背叛,这是坚守正义。”邢北行严肃地回答道,“而且你不要这么说自己,我相信一个对生命有怜悯的人,不会是史书上记载的那个冷血的女人的。”
她不惜扮做恶人杀他们只是怕他们耽于梦境忘记自己,可是就算如此她也用了最干脆的手段,避免他们遭受死亡的折磨;她会为了母亲而流泪,会剜心头血来超度亡灵;也会无微不至的照顾尚是少年人的王羡安;也会下意识驯马救人……
这样的人,对生命有怜悯,有敬畏,怎么可能做得出那般杀戮之事?
“我不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那个年代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史书是人写的,是人就会有感情,就会有误判。历史总对女子不公,女子的功勋总会被男人取代,而男人犯的错经常怪罪于红颜。”
“我相信你。”他说。
纪凛别过脸去,没看他。
她的眼睛有点泛酸,喉咙像是卡着什么东西,有些难受。
她本以为自己不在意这些名誉,可是这一路跟着这些后生走来,听着他们对“南亭公子”和“南亭夫人”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难免心生讽刺。
那些明明该是她的盛誉,凭什么记挂在他纪南亭头上?
凭什么她就要遭受万人唾骂呢?
纪凛低下了头,许久都没有没有说话了。
黑云渐渐隐匿了星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纪凛深吸了一口气,仰头看着天,道:“我可以带你们出去。”
邢北行看着她。
她的大半张脸都隐藏在了阴影里,着实看不出她的表情,只是眼角的位置仿佛闪烁着晶莹的光。
她接着缓缓开口道:“这里是个梦境种,是我徒弟向令颜来寻我的执念。其实当年我不太喜欢她,可是我没想到她最后的执念是我……”纪凛说道此处顿了一下,像是在平复心绪,片刻后平静道:“明天去宁安公主府接你的发妻,我带你们出去。”
她说完也没看邢北行,只是将通讯器和枪放在了他面前不远处,起身就要走。
邢北行在她说完话之后对那个“发妻”一词反应了许久,直到纪凛跟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才明白这个“发妻”指的是谁。
“不是,”邢北行立刻扭头喊住她解释道,“你是说贺琳琳吗?她不是我发妻,她只是我邻家的妹妹的而已,我没结婚呢,我连女朋友都没交过!”
纪凛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他。
邢北行脸有些红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着急解释个什么劲儿,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怕纪凛误会。
就算要解释的话只说前半句就好了,后半句着实显得太多余了。
光线太暗,他不知道纪凛现在是什么表情,手心都紧张地微微开始出汗。
心脏一下一下在胸膛里跳动。
皎洁的月光缓缓的从云朵里探出头来,清冷的光晕洒在眼前之人的身上,纪凛低头笑了起来。
“没想到……你竟然还未曾婚配。”她轻声道,语气里带着笑意。
邢北行对她这句话有点哭笑不得:“我才二十五,没结婚很正常好吗?”
纪凛听见了他的年龄,笑意更甚了,竟有点止不住的意思。
邢北行倒是第一次见她笑的这么开心,眉眼都弯出了好看的弧度。
许愿跟他说古代男子15岁就能成亲,20岁结婚都算晚的。
可能在纪凛心里,自己25还没有老婆,应该是个没人要的老光棍了。
纪凛笑了一会儿,终于缓和了下来,倏尔问道:“你有纳妾吗?”
邢北行:“……”
在某一瞬间,他感受到了浓浓的代沟。
他看着她,耐心的解释道:“我们那个年代女性20岁才能结婚,男性22岁,一位男性只能和一位女性共度一生,这叫做一夫一妻制。”
青年人的声线温和低沉,在静谧的夜里像是一汪清泉一样淌入人心。
纪凛听着他的话,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她深吸了一口气,看仰头向了别处,宛若叹息般道:“后世……”
她的后半句话淹没在了夜晚的风里,邢北行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像是向往,又像是无奈。
“明日梦境种碎裂的时候梦塚会不稳,届时你可以联系一下你们的总部,应该没问题的。”纪凛说着看向了他,目光平静地问道:“那时你会杀我吗?”
“不会。”邢北行认真的道。
纪凛笑了。
“重新认识一下,我叫纪凛,凛凛岁云暮的凛,岁岁是我的小字。”她说完望向了天际,而后一挥手,道:“……送你个见面礼。”
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天空的乌云散去,月色皎皎,星河万里。
那是邢北行从未见过了梦幻夜色。
“明天见。”她说着,消失在了夜里。
有人是梦里的神明,掌握四时变换,日升月落,山川湖海,众生生死轮回。
可是神的眼里满是悲悯。
她没法救自己,也没法救众生。
“凛凛岁云暮……”邢北行看着漫天的星光,喃喃地念及纪凛刚才提到的诗句,“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
他看着月色,饮了一口酒。
“这个名字……不太吉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