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啪啪啪,北斗池突然传来清脆的鼓掌之声,循声望去,屏风上隐约显现出一男子高大的背影。
带着赞赏的声音,穿过层层水汽稳稳传来:“此曲仿若将世间的爱恨情仇、生命轮回都融于其中;旋律哀怨婉转,令人莫名心殇。这首曲子可有名字?”
“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此曲名为《春泥》”
“好词,好曲,好诗。“段丛云赞扬道。”与你相识这许久,知你会吟诗著文,书法精湛,只是不知歌喉也还动听。”
“啊哈哈哈哈哈,是歌好,不是我好啦。” 李初冉对于这赞美啊,是照收不误的,只是还需要适当谦虚一下。“其实我会的还有很多呢。”
“哦?” 段丛云被激起了好奇心。
“猜一猜嘛。”
“女子之才情,无外乎琴棋书画,你说的或是抚琴作画?”
“丛云你也未免也太迂腐了,琴棋书画,固为女子之艺,然世间广博,女子之才岂止于此?执剑江湖,躬耕田园,歌以抒怀,善武自强,你们男子可以做到的,女子同样不差。”
他突然间意识到,背后之人的确不同于常人,不能以寻常思维想之。
“况且我的剑技不还是你教我的吗?怎么能这么快就忘了。”
段丛云失笑容,她那哪里是剑法啊,分明在空中瞎比划,乱戳一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的气力练得差不多了,最近进步神速,不日就能让你刮目相看。”
段丛云将毛巾搭在肩上,闭目养神道:“拭目以待。”
随后,又想起海棠池子里的淮安,询问道:“不知谢小公子这几日在府上,可还住得惯?若是缺些什么,或者有不如意的,尽管说与管事听。”
李初冉不高兴的说:“你为何不问我住得可还习惯?”
段丛云睁开眼,笑道:“我听丫鬟们说,你每顿要吃两菜一汤,饭扫光,午后还吃些零嘴,每日放在你屋子里的果子也必定空盘,若不是宾至如归,怎可能如此胃口大好呢?”
李初冉不好意思的撇撇嘴。“呵呵。”
不怪她吃得多,最近练剑,跑步,举重体力消耗不少呢。
“多谢阁主挂怀,淮安一切安好。只要先生无恙,如此,淮安便再无他念。”
两人在同一屋檐下相处快两年了,可是谢淮安和段丛云之间还是生疏得很,她不禁好奇道,男人之间该如何建立起友情呢?阿谀奉承还是一块花天酒地,不能有些高尚的爱好吗,诸如钟子期和俞伯牙那般,以琴会友。
不过,他们二人的确不是同路人。
李初冉还欲与二人交谈时,丫鬟在浴室门口轻声提醒:
“姑娘,您在池中已近一个时辰了。这温泉水虽有舒缓身心之效,但泡浴时间过长,恐对姑娘身体有损呢。”
她随即收了心上岸更衣,“我先走一步,你们慢慢聊。” 从水中出来之时带起了一片哗啦啦的水声。
谢淮安下意识地扭头看去,这一眼,实在是不经意间,目光穿过屏风的下摆,那小巧玲珑、洁白似雪的脚踝便撞入了他的眼帘。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抹红胭脂从耳朵迅速蔓延至脖子。
他慌乱的低下头。
在另一处角落的段丛云,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了耳红脖子粗的小公子。那模样落在段丛云眼中,着实有些好笑。他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缓缓抬起手臂,古铜色的肌肤下肌肉纹理如雕刻般分明,他将手臂慢悠悠地搁在池边,身子也随之放松下来,心中暗忖道:“这小公子到底还是年纪小啊,想必是未曾见识过多少女子,如今不过是瞧了一眼,竟就这般羞涩。”
“这李初冉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娃么,性子精灵古怪的,本事也不小,吸引别人忍不住去探究。只是,若论长相嘛,前些年瞧着还一副面黄肌瘦的模样,后来吃好了,白胖白胖的,有点像年画里的小娃娃,但也只能说可爱。如今虽说长开了些,也只是平平无奇,与他所见过的那些婀娜多姿的曼妙女子没法比。”
此时,隔壁传来哐当一声。
李初冉回过头去看道小丫鬟和她突然绊倒的水盆,道:“你怎的突然愣神了?”
婢女不好意思道:“姑娘肌肤白皙,细腻入微,奴婢还是第一次见,就跟那正厅中摆放的羊脂白玉一样,不想一时之间竟看呆了。”
李初冉莞尔一笑,当受了这小婢的夸赞。她可是一直很注重保养的,每天吃有机菜肉蛋和应季的果子,注意防晒,晚间还会敷些黄瓜面膜,颇有成效。
那李初冉和婢女的话传进了段丛云的耳朵里,他微微一怔,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过往在青城山上的画面。
肤如凝脂吗?这倒是个新鲜事。
山中微寒,李初冉在小筑里常年穿着袄子,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连脖子都看不着。即便是夏日酷暑,她若是去山间散心,也必然头戴帷帽,初时以为她只是为了避人耳目,后来她自己却说:“我一小乞丐,没偷没抢的,有几人会注意到我。带帷帽只是为了遮阳。”
往日段丛云只觉得她的穿着打扮以方便为主,不伦不类的,倒是着实不知原来藏在奇装异服后的她有这般好肌肤,不由陷入了深思。
“段阁主,淮安冒昧,有一事相求。”
谢淮安的声音从旁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位谢小公子往日里只和李初冉和恪忠说话,他们两个人相交甚少,难得见他主动开口。
“小公子言重了,但说无妨。你我共处一载有余,虽言语寥寥,但情谊既在,无需如此拘谨。”
谢淮安踯躅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想买些东西,但是……”
段丛云明了。
“可能有些唐突,这一路以来阁主对我和先生帮衬颇多,我一定会铭记阁主的恩情,若有机会,必当厚报。”
他低低笑了两声,淡淡的说:“我当是何事,都是小事,无需挂怀。来人啊。” 遂低头耳语吩咐。
不多时,徐掌事携几位婢女款款而来,每位婢女手中各举一托盘,待到谢淮安身前,许掌事示意掀开红绸,谢淮安方才看清每个托盘上都整齐的放置了十锭银子,六位婢女一共六百两。
谢淮安:“……” 好多。
隔日,谢淮安在院子里练武,李初冉去书房默书。
推开门,入眼即是一架古筝,上好的桐木辅以金丝楠木侧板,调紧的丝弦,珍珠母贝挖嵌的木槿花,漆层均匀,光泽柔和,贵不可言。
她驻足看了好一会儿,想要伸手去摸又收了回来。
如此精致的古琴想必主人也是爱惜非常吧。
她低头写了一会儿字,又不时抬头看看琴,往院子里望去,淮安竟然也在看她。
“看我作甚?”
谢淮安立即撇过头去,道:“院子这么大,往哪看不是看呢,也没特意看你。”
她继续低头写字,不久,谢淮安的声音又想起了:“你喜欢那古琴,便去摸摸呗,一死物,还能掉块木头不成。”
“不了吧,还是不要随便触碰把玩主人家珍惜的物件。” 虽然是如此说,但她的目光始终留恋在那一处。
谢淮安噗嗤一声笑了。
“为何要笑?” 李初冉不高兴了。
“为何不笑,看你明明喜欢那个琴喜欢得紧,还不肯承认。”
“我自然是喜欢,可是也得尊重它主人家吧。”
“这样啊……那要是我告诉你,它的主人就是你呢?”
啊?她一头雾水,隐隐有些小期待。
“前些日子,我跟你出门游街,看你盯着人家老板店里的镇店之宝瞧个不停,便自作主张买下来啦。”
“!你瞎说!我哪有看个不停,就是多看了几眼而已。” 李初冉鼓起嘴嘟囔说。
她迫不及待的走到古筝前,抚摸琴弦,绑好玳瑁制成的义甲。
她微微抬手,轻轻搭在琴弦上。先是轻拨了一下最高音区的丝弦,“叮” 的一声,清脆的音符如山中清泉滴落玉盘,在空气中荡开。
好琴!
她努力回忆着以前的技法和曲谱,缓缓按揉,拨弄,本该是流畅的滑音,却因用力不均在琴弦上卡顿,发出的声音就像石子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
她不放弃,继续尝试,尖锐的琴声断断续续的传出,让人听了直摇头。一曲终了,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太久没弹琴,技法都有写生疏了。
谢淮安就站在院子里,安静的听她试琴。
“糟糕了,淮安,我不会弹琴。” 她佯装失望。
谢淮安嘴角微挑道:“那就当我白花钱咯。”
她喜欢就好,见她对礼物爱不释手,他也欢喜。
“谢谢你,淮安,可是不对呀,之前在山中,你也用不着采买,所以没给你多少零用钱呢,如此昂贵的琴你是如何买到的?”
“你借钱啦?怎么借的?借了多少?说说看。”
淮安可不要沾上赌博之类的不良嗜好,或者去当铺当了祖传的玉佩啥的,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她记得电视剧里都这样演!
刚刚还沉浸在欢喜中,这三连问就像一盆冷水浇下来。他支支吾吾说:“不…不太贵…”
“不太贵?” 她尾音上扬,语气拖拽,审视谢淮安。
这时,来寻谢淮安上课的恪忠直接替他回答了:“初冉小姐,心意可贵,这小子知道你看上了这玩意儿,向阁主借了六百两呢。”
李初冉难以置信,忙问: “那你花了多少?”
“还剩下二十两。先生你想买糖葫芦串吗,我还有钱呢。” 谢淮安现在只觉得这剩下的二十两就像烫手的山芋,全部给她她能开心一点吗?
李初冉倒吸一口气,捂住自己脆弱的小心脏,“你跟段丛云提说什么了,他能一次性借你这么多银钱?” 这钱你也还不了。
李初冉用劳动和生产资料换取价值,自然惊诧于谢淮安不劳而获的满点技能。这等福分,她要何时才能有。
“倒也没说什么,他说商人重利,若有朝一日我大仇得报,拨乱反正,重返京都,能记得他段丛云今日的照拂。”
李初冉明悟,千机阁被一锅端,说到底,不过是在朝廷中缺少坚实的后盾罢了,段丛云在微末之时资助谢淮安这个潜力股,何尝不是一种高风险高回报的风险投资呢?
她自恨不是个男人,不能读书考取功名,否则他也想做段丛云的大腿,太可惜了!她强烈呼吁男女平权啊!
李初冉也不默书了,关上房门,闭关弹琴。
书房外,恪忠和谢淮安伴着生硬,沉闷又刺耳的琴声开始了一天的训练。
恪忠小声说:“你说,懂你的人说你是尊师重道,不懂你的人,例如我,就要说几句话了。她又不会弹琴,你买过来不是污我俩的耳朵吗,难道以后每日清晨我都要被她魔音入耳?她是你的教习先生,我是你武义师父,你不能厚此薄彼啊。”
谢淮安还没来得及辩驳两句,屋内就传来李初冉的声音。“你知道我这今上午这是在干嘛吗?恪忠。”
恪忠心道糟糕,被小心眼听到了。
“啊,在干嘛?”
“呵呵,我在对牛弹琴!”
恪忠:“……” 分明是牛在弹琴,好不好…… 总是得占两句嘴皮子上的优势才罢休。
算了,初冉小姐也算是他的半个教习师傅,顶嘴不得。
谢淮安躲在一旁捧腹:哈哈哈,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