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叶湿漉,冷风无息自袭身,天气隐隐有了些霜冻的痕迹。
禄焉双手往门上一放,再用力一推,就大摇大摆地走出房间,她将双臂向后举起来伸懒腰,骨头响了两声,一时间只觉神清气爽。
她长舒了一口气,好似要将喉咙里的浊气都给呼出去。
隔间的门“嘎吱”一声,禄焉转头望去。
——是晏青禾推开了门。
晏青禾耷拉着眼皮,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缓慢地踱着步从她身边走过,一个眼神也没分给她。
禄焉扬起的笑容顿住了。
“诶。”禄焉两步追上晏青禾,揪住她的耳朵,“你个小丫妵片子,不知道喊人吗?”
晏青禾一下就被揪清醒了,“哎呦。”她一巴掌打开禄焉的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边揉边“横眉冷对”禄焉,龇牙咧嘴:“禄姊姊你干嘛?大清早的扰人清静。”
禄焉顿时眉头上扬,怒目圆睁:“好啊你,直接倒打一耙。我那么满面笑容想与你打招呼,你直接当没看到姥子一样就算了,现在反而还要怪姥子!”
禄焉声音越发得大,但是还好她们四合院里的人都是睡得雷打不醒的那种。
晏青禾脑袋被吼得轰轰的,她捂着耳朵:“好好好,禄姊姊早上好!”说完旋即脚底一滑,一溜烟地跑了,“我今早还有事,先走一步了禄姊姊,拜拜。”
“拜拜”两字的语调格外潇洒。
*
磷石乱,万野人静,天地荒凉。
晏青禾垂首站立在一抔小土堆跟前,那小土堆旁边放着一本书。
书是她刚刚放的,她娘晏丽娘生前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
只可惜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了,她们只能去偷别人家不要的、丢弃在后院的废书,她娘每每都会让她和她姐苗大丫去偷。
偶尔被人抓到,碰到心软的要脸面的还好,不过就是一顿责问,若是碰到脾气不好的,少不了一顿打。
后来她也喜欢上读书,但是母父不会让她去读,只会让她们最疼爱的男儿苗天赐去读。
苗天赐,那样一个无知的蠢货、自以为是的家伙都能去读书,她为什么不能。
于是她偷偷存钱,心里打定了一定要读书的念头。
今日是晏青禾她娘晏丽娘的祭日,晏青禾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她目光低垂落在那微微拱起的黄土上,那眼里的神情不知是悲怜还是辛楚,亦或是淡淡的,如水波一样的平静。
——那拱拱的土堆总能让她想起她娘生前忙碌的不再挺拔的背影,也兴许她娘一辈子也没把腰杆直起来过。
许久。
她微微叹息一声,坐到黄土前面的平地上,双腿盘着,细细麻麻的石头子硌得她裸露的脚踝皮肤压陷。
这堆黄土之下并没有晏丽娘的骨灰。
她是在她娘去世的那一天逃离出村子的,当时她只觉得浑身轻松,感觉有什么看不见的枷锁从她身上剥离开,她终于有理由且无所顾忌的从那个她深深厌恶的家里离开了。
这个时候她还叫苗二丫,而非晏青禾。
她打算按照从村长家里偷出来的舆图沿路去癯水镇。
为什么选择癯水镇呢?
因为癯水镇美名远扬,她的生物爹时常在家里将癯水镇跟她们待的这地作比较,然后辱骂她们这地的地官方不管事,肯定把从汴京拨下来的银两都私吞了,以至于让她们这地如此落后。
他也就只在家里逞逞威风,若真到了那地方官面前,指不定怎么曲腰哈背、讨好地方官呢。
久而久之,她暗暗生出了一定要去癯水镇看看的念头,与现在的区别是,她以前是只想去看看,现在是打算在癯水镇住下。
她从家里偷了钱,但翻箱倒柜也只翻出几百文铜钱,家里肯定还有藏钱的地方,但是她翻不出,也没有过多的时间找。手里仅有几百文,所以她只能徒步到癯水镇,包子一个三文钱,她就每天只吃一个包子,晚上就睡到桥洞下,她可没有那个闲钱去住客栈。
人还没到癯水镇,几百文铜钱就没剩几个了,她就去街上专门扒有钱人的荷包。
可第一次就被抓到了,因为她扒得是大理寺卿的荷包。
那人一手将她擒倒在地,而那人旁边站着一位身穿绛紫云纹绣鹤衣袍的少年,紫袍少年望着她的目光里有一丝玩味,挑着眉,摇着白纸扇,对上她懊悔的神情,缓缓开口:
“你知道她是谁吗?什么人的荷包都敢扒?”
晏青禾的懊悔当然不是懊悔扒荷包,而是懊悔自己选错了人。
她咬牙不说话,只狠狠地看着高高站立的问她话的少年。
顶多不就是一顿打,她才不怕。
“走吧裴大忙人,将这欲偷你荷包的小贼送到衙门去。”
少年腔调含笑,字字明晰。
这含笑的腔调传到晏青禾的耳朵里带来惊吓程度如同五雷轰顶,轰得她两眼一翻就要晕倒了。
去衙门?那她岂不是要坐牢?!这可不行!
脸与地面摩擦的她立即用尽全身力气挣扎起来,只可惜她依旧动弹不得,压制她的人力气太大了,于是她只能高声道:“别别别,两位大人我错了,我错了,别把我送去衙门啊!”
紫袍少年懒洋洋地摇头:“不行哦,你面前的这位可是传说中最刚正不阿的大理寺卿。”
最后晏青禾被送到衙门,被迫享受了三天睡在牢房单间、早中晚餐全有的美妙……不对,监狱生活。
精神抖擞的她依依不舍地看着衙门大门。
早说嘛,坐牢生活这么好,不用别人抓,她自己主动就来了。
后面想想,也是那两位大人并未真正怪罪于她。
她从狱卒口中得知压她来的两位大人,一位是钟逐音,一位是裴怜真。
都是汴京的大人物。
后面她终于快到癯水镇了,就连续一天一夜没有休息的赶路,最后累得跟野狗似的躺在街边角落,差点睡着时她的身前落下一道阴影。
她努力抬眼望去。
那人喃喃道:“大周律法兼爱篇第一百三十五条说需待她人之子如己之子……”
她仰躺在地上只觉此人犹如神仙下凡,是救她于危难的大善人,周身充满神性的圣光,她脑补得感动的就要落泪了。
眼泪含在眼眶里,欲坠不坠。
“好,我就先救你,届时记得还我治病的银两和跑腿费。”
那人像是自顾自的说服了自己,弯腰就要把她抱起来背在背上。
晏青禾:谢谢,汗流浃背了。眼泪缩回去了(憨笑)。我只是一个想利用眼泪博取同情,分文不花的小女孩罢了。
治病的银两就算了,怎么还要跑腿费?
晏青禾一个鲤鱼打挺就起来了,哈哈一笑:“不用了不用了。”
她转身就跑。
然后真遇到了她这辈子最贵的贵人。
天空净色,一墙之隔的庭院里种植的槐树蓬勃生机,枝枝叶叶生长出了红壁,模糊幽绿的线条泄露丝丝白光。贵人倒映在地上淅沥沥的影子,半身清辉,或明或暗,此景于她而言就像是——无雨之时的一场无常雨。
这是她后来在恍惚的记忆中存留的不可磨灭的印象。
“唉,”贵人上前牵住她的手,看着她因干涸而裂开流血的嘴唇,“别信她,她跟你闹着玩呢,我带你去医治。”
真给她碰上好心的神仙了。
晏青禾心想。
那个假神仙也跟了上来。
“姊,我正打算带她去医治嘞,结果她一溜烟就跑了,没想到倒是乖乖的让你牵着。”
牵住她的真神仙眼风一斜:“孔无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说了什么。”
假神仙这下不说话了。
晏青禾开心了。
*
晏青禾被孔茴带去医馆,医师说她只是有些气血不足,多吃点东西就好了。孔茴将她领回家,给她熬了一锅胡萝卜玉米排骨汤,又添上几盘素菜,外加三个煮熟的鸡蛋。
这么多吃食,几下就被她风卷残云般一扫而光了。
孔茴想劝她吃慢点都没来及开口。
吃饱后。
晏青禾低着头,小声询问着孔茴:“我可不可以留下来帮贵人您干活,我什么都会。”
“洗衣、做饭、砍柴——”她如数珍宝地说着。
孔茴忽然握住她粗砺的手,“来我私塾读书吧。日后读个出名堂来,当个好官造福百姓,就算还了我的恩情。”
孔茴帮助过很多没法读书的女童。
晏青禾在癯水镇没亲人没房子,只能居住在私塾中的小隔间,孔茴与她相处久之后,似乎就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让她住到了四合院。
晏青禾的名字是她读了书之后,自己改的。
私塾里别的小姊妹都是跟母亲姓,名字是那么的好听,就她的名字这么的突兀,这么的难听,这么的敷衍。
对此晏青禾非常难过,整天闷闷不乐。
但孔茴告诉她,她可以改名字,改成自己喜欢的。这里的很多孩子都是来到这里后才改的名。
虽然晏青禾也不是很喜欢她娘晏丽娘,但她还是跟她姓了。
她姐苗大丫在她的九岁那年被她那个生物爹苗铁柱卖给了人牙子,这件事是瞒着晏丽娘做的,晏丽娘并不知道这回事。
晏丽娘知道这件事后,罕见的直起了腰板、发起了疯,她冲到庖厨拿起菜刀就要去把苗大丫救回来。
苗铁柱拦着晏丽娘不让她去,晏丽娘当时情绪波动很大,红着眼眶:“我的大丫啊,我的大丫就这么被你卖了,苗铁柱你真是畜生。”
“丽娘啊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大丫她是去过好日子的,她是去大户人家里当侍女,吃得住得可比我们好多了。”苗铁柱忌惮她手里的菜刀,不敢靠近她,隔得远远的跟她说话:“而且天赐要上私塾啊,我们家以后可就靠天赐了,就指望着他出人头地。”
“不是二丫还陪着你吗,我不会把二丫卖掉的。”苗铁柱心虚的保证着。
晏青禾当时就躲在一旁,眼里不停的留着泪,赤红的双眼恶狠狠地看着苗铁柱,想将他千刀万剐。她猜她这个生物爹肯定不敢、哪怕伸出一根手指头来发誓证明他说话的真实性。
晏丽娘崩溃了,嚎啕大哭,嘴里不停念着苗二丫的名字,双手张开,似乎想要抱住她。
放到现在晏青禾决定不会过去,她只会狠狠唾弃她这个懦弱的娘,但当时,刚刚失去姊姊的她格外的脆弱,她也急需一个肩膀能让她大声的哭泣发泄。
她一定要当官,她要把这些买卖女童的人牙子都给斩了。
她要把苗大丫找回来。
她要和苗大丫都过上好日子。
这些种子默默在她心里种下,扎根于她每一条活生的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