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正儿八经的君夫人,跟之前没名没分地待在名山之地总归不同。
姬名山顶着压力也要力排众议迎娶商女,至少叫鬼门众生晓得了他的决心,也明晰商女的地位。
这之后,有什么正式的场合,商女免不得也要随姬名山出席。
化鬼的初始,商女是什么也不在乎,自然也不在乎这鬼门之中的人情世故,那时候才是论谁也敢冲撞。
但如今再也不同了,她已经无路可去,人族不再是她的家,只能待在鬼界,可鬼族也歧视人鬼,唯有姬名山这里还算归处。
在外人跟前,他们不得不表现出一副伉俪情深,相敬如宾。
于商女,若是叫外人知晓他们间的不合与龃龉,坐上君夫人的位置却不得君心,被嚼舌根子那才叫灾难,众鬼的奚落践踏断然比之前更甚。
为了自己能生存得更好些,再怎么也得装。
于姬名山,商女是他承着重压迎娶的人族俘虏,若是夫妻不睦,颜面上同样难堪。
时间久了,他俩感情甚笃、琴瑟和谐便也成了共识,那些压力和风头稍微缓和。
随之而来的,是她产生越来越强,越来越浓烈的无力感。既要面对鬼界的种种声音,又时不时想起故土亲人,想起失去的一切。
她找不到自己生存的意义,存在的价值。
……
这日煊族设宴,商女照例随同姬名山前往,然后伪装成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给别人看。
那些元鬼最为看不起人鬼,这种观念根深蒂固。现在虽然看她的眼神仍旧不友好,但看在姬名山的面子上,无论如何也要将表面的礼数做周全。
“君上,有要事相商,还望君上移步。”
席间有小侍恭恭敬敬地来传话,闻言姬名山侧眸瞥了商女一眼,略微感到难办。
他不陪商女,商女又不爱跟鬼族的女孩儿玩,也玩不进去。若是留商女独自在席间,她若被众鬼排挤,处境便显得窘迫。可他尚有事务待处理,带商女前去又不合适。
商女朝着他菀菀一笑:“不妨事。席间无聊,我自去园子里逛逛。”
姬名山颔首:“别走太远,过阵子我来寻你。”
那来传话的小侍将他们的互动看在眼里,忍不住暗自惊叹,倒真是夫妇和睦,羡煞旁人。
……
姬名山不在席间,商女也不愿意在席间多留,果真如所说的那般离席去别处逛了。
反正她走远了,任凭别人怎么说怎么背地里嚼舌根她也听不见,眼不见心不烦,也省去独自在席间的尴尬。
另外么,倒也挑着了机会方便她行事。
鬼界多琪花瑶草,女子从园林中走过,看似是一路好奇闲玩的模样,要真细细地观察才能发现原来她并没有朝园中多看上几眼。
只是沿着曲水,一路游走。
到了某处河流拐角,树枝掩映,四下无人,但见河流中水波诡谲,泛着丝丝黑气,水面上漂浮着一截枯枝,商女这才顿下脚步来。
忽然从水中冒出一颗头来,原来是一只水鬼。
据说凡人若溺水而亡,便会大大增加死后成为水鬼的概率。水鬼一类其实也是人鬼的一种。
那水鬼稳稳待在水中,递来湿漉漉一片羽毛,开口:“君夫人,关于人族的情况,您要的消息都在这里了。”
商女将那湿羽毛接过来,运鬼力将它逼干,干燥的羽毛上这才显现出消息来。
大概阐述了人族近况,新任首领如何如何。这些商女都可以先不在乎,但有一点:宁夫人病重。
快速地将消息浏览完了,羽毛在指尖倏然着了火,化作几点烟尘,阅后即焚。
宁夫人病重,她不用想也该知道这其中有自己的缘故。
之前她企图逃跑离开鬼界,却不料族人也慢慢生了猜忌之心,她的母亲只希望她活下去,在煎熬中选择了亲手将她送回了鬼界。
而这,这都是宁夫人自作主张,是瞒着族人的。等人们发现她失踪,宁夫人头一个便要被追责。
宁夫人根本就没有打算给自己留活路,本就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来做了这个选择。
商女沉默须臾,半阴不晴地追问:“还有什么?关于姬名山可有什么其它的?他有弱点吗?”
那水鬼寻思,也觉得为难,遂直说道:“君上滴水不漏,实在难以探听到什么。但有一件事,据说君上迎娶夫人您之前,冥王亲自找了君上谈话。至于谈什么,那当然是要想办法阻止君上娶您了。”
冥王,这个鬼族的最高统治者,对大多数事情都抱着看乐子的心态,却竟也对姬名山迎娶人族俘虏一事颇为上心。
姬名山娶她的这个决定,在鬼门搅出一番风雨,连冥王也被惊动,企图拦下此事。
“君夫人,依我看,君上待您的心思是挺诚的,不然何必承担这样大的压力?鬼门贵女中哪有人鬼出身的?您可真是开天辟地第一人。”
那水鬼啧啧两声,对商女能以人鬼身份成为君夫人一事竟有几分艳羡。
商女微扯唇角,为这份艳羡而感到讽刺。
她私自与人鬼串通,此事断然不能被察觉,因此不敢在此久留,一将自己想要获取的消息一拿到,也便离开了,那水鬼也自悄然离去。
她又原路返回,揣着满怀沉重的心事。走了一半,正遇见姬名山来园子接她。
他谈事情倒是快,这会儿商女庆幸自己没有跟那水鬼再多谈,不然被发现了她还不知道该有多难。
商女虽怀着心事,心情跌落谷底,但也不好叫人看出异样,故而依旧在人前强颜欢笑。
直到又过了阵子,忽然有鬼官来,向煊族族长低声禀报几句,煊族族长倏然便变了脸色,若有所思,席间众鬼纷纷好奇侧目。
姬名山对别族的事务不感兴趣,但见商女垂眸无神,只盯着一处看,一副无聊到了极点的模样,心道不如提前离席算了。
却又见突然从外头押进来一水鬼,商女猝然抬眸,眉目骤沉。
“禀族长,属下发现园中内河中有异样,这小鬼鬼鬼祟祟,被属下逮住了,在他身上搜查到了一方绢帕,用料是名山之地的特有翦锦。”
在场众鬼的目光霎时便往商女身上聚。
元鬼对人鬼的排斥极强,鲜少与人鬼打交道,故而在场的从贵族到侍从,几乎也都是元鬼。
只有她是例外。
这让众鬼一下子便将此事想到了她身上,只有她有可能与人鬼相勾结。
诸鬼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往身上落,带着嫌弃和厌恶,商女攥紧了袖中手掌。
她选择从水鬼这里拿消息,自然是经过了选择的,水鬼隐蔽性高,藏山匿水,绝不会轻易被察觉发现。
这些日子以来,她与水鬼暗中交易也不是头一遭了。她本就如履薄冰,自然也会万分谨慎,偏偏此次就是这样暴露了。
但此事中绝对另有隐情,她怎么可能将帕子落在别人身上?!
送绢帕这样的行为太过暧昧了,更何况翦锦这种用料,是名山之地独有,且万分珍贵,一般只有蛇族才用。
这是有人要给她栽赃上别的罪名,要故意让所有人知道她与人鬼私通。
“君夫人方才似乎是在园子中?也没有其他谁作陪。”“好像就是内河的方向。”“这、这也未免太大胆放肆了?”
……
这把火很快地烧在了她身上,起了窃窃私语。
这种事煊族族长也不便定夺,踌躇看向姬名山,询问:“君上,您看这?”
姬名山神色淡淡,几乎看不出情绪,也叫人猜不透想法。
商女绝不认这个罪名,被人这样污蔑,火上心头,犀利眸光扫视过全场,公然叫板:“什么有的没的也敢往我头上冠,证据确凿吗?亲眼见着了吗?谁看见了,站出来!”
没谁敢站出来,就算是存心要栽赃商女的那幕后主手也不敢。
为了便于自保,说罢商女又补了一句,装模作样:“君上这般人物在我身边,我还用得着这样吗?”
这下姬名山倒是看了她一眼。
一时场上鸦雀无声。
但商女最关心的根本不是这个被栽赃的私通罪名。
姬名山此者洞穿人心,这种拙劣的诬陷手段在他眼里不过是过家家罢了,漏洞百出,他根本就不会信。
而商女感到荒谬,自己竟然这般了解姬名山,且甚至相信他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毕竟这也事关姬名山自己的颜面名声。
在此事上,他俩倒是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商女最最关心且担心的,是自己联系人鬼的真正目的。私通是假,但她与人鬼暗中交易却是真。
而交易的内容中,甚至有有关姬名山的消息。她企图得知他的弱点,抓住他的把柄。
她害怕这也被姬名山看穿。
……
而姬名山的确如她所料,一眼窥破百出的破绽,完全将这局面视作了一场闹剧,幼稚荒诞至极。
“帕子。”
那前来禀报的鬼官微愣,随即极快地将那方帕子恭敬呈了上来。姬名山接了,淡扫一眼,倒的确是翦锦所制。
在场的个个都屏息凝神,好奇姬名山的想法和决定,毕竟私通这样的事,有谁能受得了?有谁能平心静气?即使并未确凿,只是有嫌疑,那也足够恼火了。
商女也才成为君夫人不久,就敢有此行径,如今又被揭露出来,断然今后凄惨。这种戏码,简直不要太好看。
但却见姬名山握住女子的手,温声道:“怎么如此不仔细,连最喜欢的帕子也丢?也不知帕子被水流带去了哪儿,我让水鬼去寻的。”
随即扫视过众人,锐气毕露:“听明白了吗?”
众人这才知原来真是一场误会,竟然只是为了一条丢失落入水中的锦帕,姬名山便要水鬼去寻,如此偏爱和费心。
这下倒好,人家那是伉俪情深你侬我侬,却被误会成了有私通。姬名山大发雷霆的对象,就该从商女一下子变成在场的他们,尤其是那些方才在窃窃私语的。
场中寂静得可怕,静可闻针,众人眼观鼻鼻观心,被姬名山一身的威压震慑,谁也不敢在此时去触霉头。
连那被扣押的水鬼也是震惊,转不过脑来,只撞见姬名山投来的目光,瞬间打了个寒颤,然后听得一句语气幽幽的褒奖。
“你做得很好。”
商女一时无言,手掌被姬名山握得紧,他体温向来偏凉,仿佛能抚人从烦躁中安心一般。
但商女此时并不安心,甚至谈得上忐忑。她清晰地从他的力道中察觉了怒意。姬名山竟是真的动了气。
她绝不会是与水鬼私通,那么这水鬼缘何会在此处,这点异常一定会落在姬名山眼底。她毫不怀疑姬名山的敏锐。
他若是要顺着这条线查探,那必是能查得一清二楚,而她几乎没有反抗的能力。若是秋后算账,她也是没办法的。
“走吧,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