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
付樘醒来脑子抽疼,想必睡了许久。
“付姑娘?”
“哎呦──”
耳畔声音将她吓得一激灵,脑门子磕在床柱子上,看清来人后双手捂脸,语气闷闷。
“顾前辈……您这出来得也太是时候了吧……”
顾可怀这半透明的模样杵在连个蜡烛都没有的房内,墨发披肩双脚离地,真的很吓人的啦!
她没有接付樘的腔,“这是何处?”
“僭王村。”
付樘并三两句将顾可怀进入耳坠后无了音讯的事情说予她听。
顾可怀听完后,却是更长的沉默。
付樘坐起身来,手上的绷带是新的,想来是燕时希在她昏迷时换了药。
木架上还摆着干净的衣物。
付樘上前,拿起衣物,发觉顾可怀还在低头沉思。
“顾前辈,您想什么呢?”
原本沉思的顾可怀眼前赫然出现一张俏脸,付樘冲着她笑,举了举手中的衣物,“顾前辈,我要换身衣服。”
“啊……哦,好。”
顾可怀一愣,从善如流地转过身去。
昏黄的天光透过烂草纸乎成的窗,照在屋内纷飞的尘埃上,点点晶莹,落罩二人身围。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顾可怀的思绪又被抽长。
她如今的记忆实在太过单薄,而在这片单薄中,总有一个人几乎占据了全部的念想。
易缘冰。
抚仙宗那一辈的大师姐,她的道侣。
她的记忆中余下的的确不只是她,但只有每每想到她时,才会迸发出不同的波动。
易缘冰是个很要强的人,她的出身并不似顾可怀那般好,却是那一辈最为刻苦之人。
或许是天道酬勤罢,在百年一遇的仙门大比中力挫群英,成了此辈第一。
她还记得易缘冰同泉罗门的那一场大比,泉罗门的少门主几乎俱是杀招,易缘冰不惜冒着经脉寸断成为废人的风险,出奇制胜,终于得到了同顾可怀一齐角逐第一的机会。
得胜当晚,顾可怀急匆匆地赶到了她的居所内,带着几乎是威逼利诱丹门门主炼制的各种丹药,送到了易缘冰面前。
“不必。”
那人知其来意,却断然拒绝了顾可怀的好意。
语气杂冷,一如既往地如同冰碴子似的,一如既往地执拗。
“我不需要这些东西。”
“你需要。”
顾可怀不由分说地将那些丹药一股脑地放在桌案上,“我要你全力以赴,堂堂正正同我打一场,免得日后有人说我顾可怀的第一,是占了你受伤的便宜。”
“……人各有命,丹门门主今日没有给我送来这些丹药,就已经说明,这本非我命中所得。”
易缘冰拿起一瓶丹药,指腹摩挲了两圈,又给放了回去,眼神晦暗交杂,只消看一眼都会将人紧紧捆缚,“本非我有,何苦来呢?”
“明日输了你……也算是……善始善终。”
她将瓷瓶放回原位,朝着顾可怀温柔一笑,万年霜雪就在人眼前骤融乍消,汇成泉水粼粼。
顾可怀呆了一瞬,旋即涨红了脸,“师姐!”
又镇定了神色,“丹门门主不愿给你丹药,是你命中所无,可我同你有羁绊,这些丹药是我寻来的,这就是你命中所有!”
说罢将丹药往易缘冰手中一塞,跑了出去。
“师妹。”才出房门没几步,又被易缘冰叫住,回身见那人端庄盘坐,却冲她歪了歪头。
“谢谢。”
少女心事,愈加狼狈。
……
“顾前辈?顾前辈──”
顾可怀恍然从回忆中惊起,入目又是付樘那张青涩俊俏的笑脸,“顾前辈,您这是怎么了?好些时候都看您出神。”
“……哦,呵,没什么。”
顾可怀将目光落回到付樘身上,她换上了一身白色的衣裙,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双眸灵动如林中鹿。
配上这一张清秀的面容,顿时叫人觉得干净又无辜。
出尘得同这满是飞尘的房内格格不入,也很难让人将素日里有些插科打诨的人联系起来。
她忍不住脱口而出,“这身白衣,很衬付姑娘。”
不对劲。
付樘的思绪却没有放在顾可怀的褒扬上,而是顾可怀的心不在焉上。
但见顾可怀这样,定然是不愿同她说了。
那必定是私事。
付樘在脑中盘算,若真是同她们二人性命相关的大事,顾可怀定不会是个这般态度。
不过……是什么私事呢……
付樘望着顾可怀的侧脸,渐渐地也出了神,也忘记回了顾可怀的话。
顾可怀见她没说话,亦又陷了回去。
咚咚咚──
敲门声打破了屋内两个人的沉思。
“付姑娘,你醒了么,该换药了。”门外传来燕时希的呼声。
顾可怀怔了一下,旋即又进入了耳坠。
付樘心中却蓦然惶惶,暗恼自己怎么关心起顾可怀的心事了,如此八卦也不怕招人嫌!
门吱呀开了,燕时希扫了下付樘的绷带处,眉梢带上笑意,“看来好得差不多了。”
“多谢燕姑娘悉心照料。”
付樘这张脸着实生得单纯清秀,说起场面话时,三分真也能让人感受出七分来。
她对燕时希是有防备的──一个医女,身上沾染的没有半点药味,而是香火味。
就算这与僭王庙打对门,也未免有些奇怪了。
付樘顺着燕时希的指引坐下来,看着燕时希替她将绷带拆开,内里的伤口已经结痂,中间还泛着黄白色。
“这药膏是用什么做的?”付樘伸手沾了一点,凑到鼻尖下,淡淡的药香沁人心脾。
许是说到燕时希擅长的事上,话匣子霎时间打开,从药材、晾晒、炮制,滔滔不绝说了许久。
说到最后才发现过去好长时间,“抱歉抱歉,瞧瞧我,说起这些个草药啊的,就没个打止。”
“无妨,往后在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遇到这些个妖魔鬼怪,燕姑娘这些话,说不定日后能救付樘一命呢,付樘感激还来不及。”
燕时希含蓄地笑笑,热心相邀:
“对了,付姑娘,你这伤还是要多疗养几天才好,鄙村虽简陋,然民风淳朴,不嫌弃的话,多呆几日吧。”
“……不过……”
燕时希收好上药的瓶瓶罐罐,顿了片刻,“村里往东不远处有只大妖,为了安全,姑娘还是莫要往那头去。”
“僭王庙──若姑娘无所求,也烦请姑娘绕路而行,莫要冲撞了这里人的信仰。”
说罢双手交叠于胸前,但又滞了片刻,将手不着痕迹地放了下来。
“村里的豆腐很香,姑娘记得尝尝。”
燕时希嫣然一笑,退出门去,“我还有旁的事要忙,姑娘自便就好。”
待她走远,顾可怀才又从耳坠子里钻了出来,“这地方……挺有意思的。”
“怎么了?前辈看出什么问题了?”
付樘一脸好奇,撑着脑袋,倒豆子般冲着顾可怀说起她觉得这地方的不对劲,末了说到。
“你说我们是不是该赶紧离开?”
诚然现在看来燕时希的药似乎真的只是为了给她解狼毒,似乎她真的这般运气好,遇上了心善之人。
可顾可怀为何在她遇到危机之时一言不发,全然没了声息?
而且燕时希身上那处处透露出让付樘觉着别扭的气息。
此地不宜久留。
“……不,”顾可怀却否决了付樘的提议,“留下来。”
这倒不是顾可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自从踏入这附近地界,她的元魂就不算稳固。
这倒并非是说她脆弱,恰恰相反,而是突如其来的滋补让她一时之间措手不及。
她感受到许多记忆被蒙在薄薄的雾中,遮挡着,看不真切。
她希望能在这待久一点,探看一下这村中到底是有什么东西,能增益她的元魂。
至于付樘──
她有这个自信能够护好她。
付樘颦眉,“您得给我个合理的理由。”
她信任顾可怀,但不代表她什么都该听顾可怀的一家之言。
“这地方能够恢复我的元魂,并且……也许能够找回到我的记忆。”
顾可怀说到最后,却显得有些弱气──
耳坠子在付樘耳朵上戴着,她若铁了心不想冒险,顾可怀也没有办法。
“好,那便听你的。”
顾可怀还在纠结的时分,付樘出乎意料答应地很爽快,“我们就暂且在这住下,还请顾前辈──”
“照拂晚生──”
付樘忽得扯长了句戏腔,朝顾可怀凑去,引得顾可怀没忍住,笑出声来。
“油腔滑调的。”
付樘也不恼,勾唇笑笑,很是柔和,她不会说是因为瞧着顾可怀心事重重叫她担忧,故而扮着逗她开心。
踏出门槛,对面磨坊的小毛驴好似不知疲倦,一圈一圈地磨着豆子。
旁边还排了张桌子,上头坐着三人,看样子像是一对夫妻搭了个男的。
三人都瞧着格外邋遢狼狈,脸上还挂着泥。
得益于这双兽耳,隔着老远,付樘就听见那头传来的话。
“走了这么久,总算瞧见个还算有点人样的地方。”
“就是……九陀寨那帮玱耳族的脏种……啧啧啧别提了。”
“快吃吧……哎,希望这里能找到落脚的地方,”
当中那个女人语气透露着愁苦,“希望那红衣服的妖女,不要杀到这里来。”
顾可怀虽然没有玱耳族的兽耳,却也听清楚了那边的动静,心中一突──
这九陀寨……不是付樘家所在的寨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