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耳坠中的方寸之地,顾可怀看不全付樘的表情。
“付姑娘可要去打听一二?”
“不必。”
从蒲吟风口中她已经打听了不少关于九陀寨的事情,“左不过是些为了苟活的人抽刀砍向更弱者的故事。”
话说的格外冷硬,也无怪付樘会如此,毕竟她就是一个被人牺牲掉的更弱者。
念及于此,顾可怀也不劝她。
“您说这地方有助于恢复元魂,不知顾前辈打算做什么?”
“我怀疑……这里有个养魂的阵,只是暂时不知道阵口和阵眼在何处。”
她相信自己的猜测。
付樘朝外走去,装作闲庭信步的模样,“若顾前辈所言是真,那这个阵究竟是和人所设,目的又何在呢?”
虽然付樘有时候会油嘴滑舌,甚至有些不着调,但她确实谨慎又细心。
如果顾可怀的猜测是真,那这个阵必定是有所用才会存在,而其存在的真实目的,很可能关乎她们的吉凶。
“……这的确不好说,但应当和那位救你的燕姑娘脱不了干系。”
顾可怀能从燕时希身上感受到同阵法相近的气息。
“她说东边有大妖,僭王庙亦不当随意进,然倘若我查算得不出错,这僭王庙和东边,应当很大可能是阵眼。”
可这不就相当于是明牌告知她们去这些地方么?
燕时希,又想做什么呢?
‘小阿妹,扑蝴蝶──
捉来蝴蝶送阿姊,
阿姊不理小妹来,撕掉蝴蝶埋门前。’
……
不远处的大柳树下,一老汉靠在树根处笑眯眯地看着俩个小姑娘拍手唱着不甚押韵的童谣。
“这唱的都是啥……”
俩小孩的音调跑得厉害,又尖又吵,付樘嫌弃得厉害。
“付姑娘不喜欢孩子?”
“……谁要喜欢小孩子啊。”付樘嘟囔着向前走去。
付樘听见自己耳旁传来轻笑,知道顾可怀怕是在笑她自己也是个孩子。
“我和她们又不一样……”还欲反驳些什么,但凑近了瞧那蹦蹦跳跳的俩小孩时,付樘收了声。
“您瞧出来了么?”
“……是,瞧出来了。”
俩孩子灵动活泼唱着童谣,玩着游戏,但是动作却是一个又一个重复,每唱完一遍童谣又周而复始。
像是被人设定好动作的木偶皮影。
就连柳树下那个白胡子老汉,也是总在最后一句童谣时端起手边的粗陶碗,饮一口永远不会见底的水。
这村子里……当真有活人吗?
叫人头皮发麻的念头一起来,付樘连忙转过身去看往磨坊那边──
原本灰头土脸的三个人不知去向。
……
“老人家,您在这村子里是做什么的啊?”
付樘索性向前一步,冲着老汉问出话来。
两个小姑娘玩闹蹦跳的声音戛然而止,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用一种卡壳顿挫的动作,一下、一下地转向付樘。
“我叫许七爷,是这里的教书匠。”
许七爷的话倒比他的动作要利索许多。
他伸手,僵硬地指了指那对正在玩闹的姐妹,“这个年纪比较大的,叫小希,是我最喜欢的弟子。”
“这个……小的……叫……叫小、小乐儿……”
付樘瞧着他那笔挺挺的眼神有些发毛,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撤了小半步。
谁知这许七爷还怪有礼貌的,脖子渐渐拧出一个刁钻的角度,骨骼的咔嗒声有如齿轮,同付樘对视。
“她……不……”
得,这下是个人都知道这不是人了。
“……哦,我知道了,谢谢您哈。”
付樘干笑两声,点头离开,身后的童谣又再次响起。
暗忖这恶人也真是,当真连装都不装了,甚至连点耐心都没有。
又蠢又坏。
“顾前辈啊顾前辈,你看我们,这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啊。”
“毕竟这锁骨塔内关的都是些恶人,折腾出这些也不奇怪。”
顾可怀隔着耳坠瞧见付樘嘴角上翘,均匀的唇瓣扬起好看的弧度。
付樘没有一点大难临头的惊惶,甚至还语气轻松:“来都来了,就看看这些东西想要搞什么幺蛾子吧。”
若有朝一日能回到抚仙宗,让小家伙正式拜入自己门下也挺好的。
易缘冰应当也会喜欢她的,付樘身上的坚韧简直和当年的易缘冰如出一辙。
僭王村并不很大,自村口牌坊至最末的那家也不过几百丈路。
然而付樘再往前走,却是不能了──
她发现无论自己过了一定范围,无论如何往前,远处的景物都会同她一并向前。
再不能进一步。
“说什么暂留几日,这分明是铁了心要我们留下!”
知晓这地方的人都不是什么‘真人’后,顾可怀索性也重新从耳坠子中出来了。
“我想起来了,那些东西,叫纸傀。”
以纸或木,载灵与魂,谓之纸傀。
其原理与顾可怀的耳坠类似,只是顾可怀的耳坠所承载的是顾可怀完整的元魂,而纸傀所承载的只能是寻常魂灵的部分片段。
这也是为什么这些人几乎只能重复同一个动作。
而且纸傀依托阵法供给行动,离开阵法就会魂飞魄散。
纸傀所在的地方,往往是阵眼之一。
顾可怀复又转身至纸傀身前。
当她站在他们身前时,这几个纸傀的动作均是凝在半空,毫无生气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顾可怀。
好像饿死鬼在盯着什么美味佳肴。
付樘脑子一热,将顾可怀挡在身后,“前辈您要查看什么倒不如让我来,这些个东西,邪门得很,您离远些。”
顾可怀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白衣少女目光复杂,她怎还需要一小辈给自己遮风挡雨了?
“……没事的,几个纸傀而已。”
顾可怀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人,俯下身去,“凭这些东西,可还伤不到我。”
她握住许七爷的右脚,将之抬起,“来,你看。”
在许七爷脚底下踏着的地方,写着两个梵离文。
许七爷低着头,目光落在顾可怀后背,黑洞洞,直勾勾,骇人得紧,偏生顾可怀恍若不觉。
付樘恶向胆边生,一把薅起许七爷,纸傀并不重,轻而易举地就将他甩在了地上。
“……付、付姑娘?”
“那老头子看你的眼光忒不让人舒服。”
说着还一把将那俩小姑娘的纸傀拎起来扔到一旁,行云流水的动作令人咋舌。
“这俩小屁孩也忒讨厌。”
末了还挥了挥拳头,“再看、再看把你们一把火烧了!”
那仨确实不再看向顾可怀了。
“……付姑娘”,顾可怀无奈,她之前怎么没发现付樘是个这么暴的脾气?
“那就是三个纸傀而已。”
“纸傀也该讲文明!懂礼貌!”
付樘义正词严,“而且这样把他们扔开不是更方便你看这阵眼吗?”
……这说的倒也不错。
顾可怀好气又好笑,摇摇头,牵住付樘的手腕,“来,你来看。”
这些日子付樘已经将梵离文学了个七七八八,她悟性和记性都很不错,当即指着原本在许七爷脚下的那两个梵离文。
“这个是让纸傀活动的文字,这个……”
付樘陷入沉思,顾可怀也不催她,她沉静下来的模样,到和她的长相相配点。
“我知道了!”
还不等相配多久,付樘就‘腾’地站起来,“这个是告知还有三个阵眼!”
“刹海魂阵。”
顾可怀点头,更进一步点明了这阵的名字,“用天地灵气修补自己灵魂的阵法……但又何必设这些个纸傀呢?”
她查明了这个阵法后心中不由得掀起波澜,刹海魂阵……她的确有望在这里恢复记忆修养灵魂!
“这许七爷不是说当中的老大叫小希么?”
小希,燕时希?
“这阵法肯定同燕时希脱不了干系。”
无怪付樘断言,燕时希实在是太过诡异。
不过当务之急是她们该如何出去,“还是得看看其他几个阵眼写的梵离文是啥。”
“另外三个阵眼……”
付樘按照这些日子顾可怀教给她的方法推算了一番。
“一个应当在僭王庙里头,一个在村子东边……还有一个则应当在那边的某个地方……”
这当中有两个都是燕时希当时叮嘱过不要过去的地方。
“先去村东头吧。”
顾可怀思索了一下,她能感受到那边有许多活跃的残魂。
刹海魂阵的确对她恢复元魂有挺不错的功效。
然而真让顾可怀现在构一个刹海魂阵,其所耗费的代价不可能是如今的她能够承担的。
现在有个现成的刹海魂阵,就是不知道最终所养的魂灵是谁,若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
她倒还能说服自己改阵,但倘若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原则和私心在她心中并没拉扯许久,就打定了主意。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付樘不知道顾可怀的这些想法,往东走去,心中在意着顾可怀的缄默。
第九层的天黑的毫无征兆,眼前又弥漫起一层大雾,白茫茫横在不远处,不知道雾后会有什么。
付樘停住脚步。
“付姑娘可是怕了?”
顾可怀见她犹疑,不由问道。
“……怎么会……”
付樘笑了笑,半真半假地将心里话给吐露出来,“有顾前辈在,我什么都不怕。”
付樘从纳物囊中取出火折子,小心吹燃,朝雾中大踏步走去。
氤氲白雾笼罩了她所有能见,下意识地她想牵住身旁的顾可怀,却扑了个空。
愣怔与惶惑后,方才想起顾可怀是元魂,不是人。
在她愣神之际,半透明的皓腕牵住付樘的手腕,真实的力道将付樘原本还有些不定的心彻底安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付樘的错觉,眼前的顾可怀少了几分锋利,眼瞳悠悠,望向浓浓白雾之后。
“小樘,莫怕。”
而后传来小孩尖锐欢腾的童谣声。
‘小阿妹,扑蝴蝶──
捉来蝴蝶送阿姊,
阿姊不理小妹来,撕掉蝴蝶埋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