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知何时又阴昏了下来,付樘寻到一处背风的洞穴,值得庆幸的是那当中没有藏着什么要人命的妖兽。
付樘索性搬来了些石块垒在洞口,做成了临时的庇护之地。
又寻来了枯枝黄草,她原还为如何生火犯难,顾可怀却说叫她将耳坠子取下来,靠近枯草。
火星子歘地从耳坠子当中冒出,点起付樘手中的枯草。
好嘛,这顾前辈还能当打火机来用。
收起耳坠,小心翼翼呵护着手上燃着了的枯草,待火势大些,方将枯草放入垒好的火堆中。
光与热驱退了第九层终年的寒冷与阴湿。
付樘缩在火堆旁,这地方时常下雨,以雨为时令,潮湿得厉害。
以至靠在火边,她的衣物上都被这火光蒸腾出水汽来,白烟从她身上四处窜冒。
不过……还有正事要做。
念及于此,付樘撑着自己坐了起来,轻唤道:
“顾前辈,现下应当算是安全,可以为我解开体内禁制否?”
虚幻的身形自耳坠中钻出,她本还想着让这人休息几个时辰。
“其实……也不用如此着急的。”
付樘又是寻庇护的山洞,又是寻柴垒火,本就疲于奔命。
“不必,不现下解开这禁制,我不踏实。”
她当然不是个傻子,这鬼地方端得是‘强则强,弱则亡’那一套,无法修炼便是那案板鱼肉。
她决计不想再感受一遍,任凭自己智计用遍,却依旧是无用之功的经历了。
而且她从前的种种经历,亦迫使她不愿有片刻松懈──这会让她很没有安全感。
“如此,那便依你意思。”顾可怀顺了她意,取出那枚妖兽内丹。
鲜红的内丹上有一道淡淡的白纹,这道白纹所代表的便是妖兽的品级。
越是修为深远的妖兽,其内丹上的白纹会愈加繁复,最终成为温润的莹白色。
“伸手。”
付樘闻言照做,顾可怀一手掐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将内丹放入她的掌心,与她共同覆在一起。
说来也怪,她是元魂,其实并不能如寻常肌肤相触一般感受。
付樘只能感到自己那被掐住与覆盖的掌心被无形的力量托住。
可就是这点力道,莫名让付樘原本焦躁不安定的心静了下来。
她得见她们相合的掌心内,原本凝实的内丹渐渐融成一滩流液,悬于半空,并不落下,在那滩鲜红之中有一缕莹白徜徉。
“这想来是天生火元的妖兽。”
耳畔传来很是柔和的女音,付樘一愣,悄悄偏了小半个头,恰巧得窥她俊俏挺拔的鼻梁,和鼻梁后头那敛去许多威视的凤眼。
当真天骄模样。
“你在看什么?”
心间一跳。
“哦……没什么,可能有些困了。”
付樘很是自然地掩饰了过去,暗恼自己怎就染上了痴人模样。
万一冒犯到顾可怀,叫人给误会了,那罪过可就大了。
“火元……是个什么意思?”她从未如此庆幸自己还有个转得飞快、能给自己着补的脑子。
“人有灵根,兽有兽元。”
顾可怀显然不会注意到付樘的不自然,“你可还记得我同你说的仙门五道?”
“记得,器诀阵丹魂。”
“记性不错。”顾可怀轻笑,“但这世间之人,俱是有所短长,少有人是能通习五道学识者。”
“倘使一人是火灵根,其习诀类多半是大开大合、灼烧猎猎的杀招,但倘若是木灵根,则可能更倾向于习为人疗愈的法诀。”
“不过嘛,凡事总有例外,灵根是何种模样,又或是有无灵根,也只是说明可能更擅长哪一类,修炼之道,如何选择,决于自身。”
掌心鲜红的流液渐渐被更深的绛色取代,顾可怀移开自己的手掌,那内丹凝成的液体依旧悬于空中。
“勿要多言了。”
本还算温和的语气骤然严肃起来,“接下来可能有些许疼痛,还望付姑娘忍耐。”
不等付樘反应过来,顾可怀凝魂为气,以气引丹液,刺向付樘手臂。
鲜血顿时如小红豆般冒了出来,混着妖兽丹液,一笔一划,撰写梵离文在付樘双臂间。
须臾过后,付樘的忽然感受到一股热意自小臂灼起,书写了梵离文的地方烫得发疼,这股烫意愈演愈烈,直向付樘的心口烧去。
付樘下意识想甩开手臂,好叫上头的热意凉下去。
“抱守心神!”顾可怀及时打断了她有些走神的举动。
似是有些温润的液体自心口淌过四肢百骸,这种如沐温汤的感觉实在叫人舒适得紧。
淌着血的双臂不知何时开始愈合起来,最终血口子化为一个红点,红点又渐渐缩小,直至消失不见。
温润的力量自四肢又渐渐流回躯干,这次却是朝着丹田去的。
她隐隐觉得腹部又开始发热,好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揉捏推动,然后用力一抓──
嘶──
付樘咬死牙关不叫自己闷哼出来,耳畔恍惚间能听见顾可怀碎碎念诵着她听不懂的话,吟诵越来越急,丹田处那‘手’也愈加用力。
‘噼啪──’
就当付樘忍不住想蜷缩倒下时,耳畔出现了隐约的破碎声。
那是禁锢碎掉的声音。
汹涌澎湃的力量又再度自丹田冲向四肢百骸,好似要将周身涤荡一新,山洞内平地起罡风,连带洞内火星噼啪四溅。
付樘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阖洞归于寂静。
篝火复又盛,顾可怀身形晃悠地来到付樘身前。
她的元魂比之前更加透明了些。
凤眸睥睨,眼瞳阴沉,外头风啸雨号,远处厮杀铿锵。
均非太平模样。
良久释成一丝叹息,罢了,尽管玱耳族此前从无能修行之人,选择一个玱耳族携手出塔似乎并不是绝佳的选择。
但是……
望着昏厥的付樘,这个人身上似乎总透露出坚毅,像是抚仙宗鹑火宫后头山崖上,死死抓住岩石的青松。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她有些欣赏这股子韧劲。
“……可别拖我后腿了,小家伙……”
……
“桑栾──死了?!”徐霆拖长了音调,跌撞着步伐从高座上下来。
给事窟的集议厅中央,正躺着一具女尸,正是那早已死去的桑栾。
她的外裳被付樘穿走,只余里衣,手下做事体面的,拿了给事窟的深色旌旗覆她身上。
徐霆冲下台来,攥紧她身上旌旗,赤红双眼,“谁──谁做的?”
“那、那囚牢里少了一人,是个玱耳族的贱种……想来……”
“哈、哈哈……”
还不等下面人说完,徐霆忽地笑出声来,底下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的人,见他这等模样,立马收了声。
“玱耳族?”徐霆的瞳孔注视着桑栾,却渐渐涣散,倏地又聚拢起来,“哦──哦,本座想起来了,是她……是她!”
胆大包天的贱种!居然杀了他的护法,还杀了阿桃!
“对……是她,就是她……”
“窟、窟主,您说的‘她’,是谁啊?”底下有人大着胆子问道。
旋即一阵劲风将发问那人掀翻在地,还不等他反应,双手就被无形的力道强硬地扯了出去,白光一闪,锋刃斩开骨肉肉的声音闷脆地响在厅中。
“多嘴!”
那人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指头被齐齐切断,刀锋漂亮,成一条直线,剧烈的疼痛钻骨锥心。
“呜──”
甚至都没让他呜嚷出口,周围的护法就捂了他的嘴,将他拖了出去。
“玱耳族……哈──出了个这么个人──哈……”
徐霆拢了拢散落的发丝,赤红的眼淌出泪来,嘴角却是不住向上咧的。
似哭似笑,非哭非笑。
“我记得那个、那个寨子,叫什么来着?”
“九陀寨。”
“对对对……九陀寨,之前用那‘药’,让他们每一百个雨令送二百人来──对吧?”
“是,窟主。”答他话的是另一护法,“需要……斩草除根么?”
“哼──”徐霆拖长了音调,“让他们再送三百个人来吧……”
至于斩草除根,那得是斩对了人方能彻底解恨!
他的开天大阵还没成,一下子将那些贱种全都折腾死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徐霆缓缓俯下身,眼中挣出几丝清明,缓缓掀开遮盖在桑栾身上的旌旗,露出早已青白的面容。
“让阿狼去给阿桃报仇吧,你觉得呢?桑护法?嗯?”
蜡黄的手背擦过苍白的面庞,语气轻柔,好似情郎。
其他几位护法见状,纷纷都低下头来,不约而同地撤开几步。
“怎么?怎么不说话呀?桑护法……”
徐霆掐住桑栾的下颚,早已失去生息许久的人轻易地就被掐出紫红色的血印。
“你来得可真巧了……”
徐霆掐住桑栾的一截手臂,用力、旋转、再旋转,骨骼扭拖出关节的脆响吱吱呀呀。
喀嚓──
骤然向外一扯,大半只手臂断裂出来,血肉横飞,撕裂的口子极其狰狞,当中还透着玉色的骨头。
徐霆捧着桑栾被他扯下来的手臂,缓缓将自己的脸庞贴在她的掌心,语气温柔地快要溢出蜜来:
“阿桃走了,桑栾。”
“你来做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