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马英,见鸣山此行共随行六人,出事之后,齐水将她们重新安排在一间大房间里。可凌熙到时,却只见四人在屋内,凌熙又想起当时马英出事时,在场的也只有五人而已。
齐水解释道:“有一个叫春槐的姑娘,她们大师姐亲自去接了,一会就到。”
“马英去世时,少的那人便是她吗?”
“是。这个春槐,她……”齐水有些迟疑,不知该如何表述才不算失礼。
“春槐她智若孩童,有痴傻之症。这是事实,只要不存坏心,齐水公子但说无妨。”
门外响起一道从容老练的女声,随声映入眼帘的是身着一席杏子色绞缬月华裙的高挑女子,虽不是美艳之姿,却也是端方大气。她手里还牵着一个目光呆滞迷茫的姑娘,想来便是春槐了。
“见鸣山大弟子秋烁,见过清夷宫主。门主离世,如今见鸣山之事由我代理,大宫主有什么话,同我说就好。”
凌熙记得这个姑娘,在马英房间时,便是她带头求自己为马英主持公道。从开始的无措崩溃,到现在的冷静持重,足见其心志之坚。
“秋烁姑娘,你可知你家门主平日里有何仇敌,或是早年间有何仇敌?”
秋烁面色凝滞,踟蹰道:“门主她性情刚烈,明里暗里确实得罪过不少人。江湖矛盾在所难免,可不至于到血海深仇的地步。”
“那被她所害之人呢?她们的亲朋可会有寻仇的可能?”
凌熙此言一出,在场几人皆变了脸色。秋烁更是疾言厉色道:“大宫主,我们敬你尽心为我家门主查案,一应安排无有不从。可你这样污蔑门主清白,恕我不能接受!”
凌熙此时也意识到自己问得太过直白,浑然忘了见鸣山的人还不知道紫滕丹之事,她抱歉道:“是我言辞欠妥,我向你们道歉。不过有一事你们有权知情,马英服用紫滕丹多年,不巧这紫滕丹反噬极大,若想平安无事,只有不断吸取他人真气内力才能弥补一二,而被吸取者往往不得善终。”
秋烁想也不想便否认道:“不可能,门主绝不会这样做!”
“无邪院莫院长和七星山庄冯庄主是人证,秋烁姑娘可以去问。若还不信,我们可以验尸。”
“你怎敢对我家门主不敬!”
秋烁的声音里带着愤怒,可细听便知,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意,伴随着信仰崩塌的轰然声悄悄泄出。
凌熙不动如山,眸子似旷野星河般沉静,未有一丝波澜。她沉声道:“若换作平时,我定会用最委婉的言语,备好充足的时间让各位慢慢接受这一切。可是如今局势紧急,我也只能做一回无礼之人。秋烁姑娘,请你再想一想,马门主可有什么仇家?”
秋烁逐渐冷静下来,颓然道:“门主早年间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强取豪夺的河东钱家、盗墓掘坟的江陵何家,肆虐一时的津门五盗,还有一些歪门邪道,皆为门主所除。若说还有旁的仇家,便是我们这些人的至亲了。”
“你们的至亲?”
“大宫主,你应该听说过我家门主救助苦难孩童的事迹吧。对我们这些人而言,尤其是我们这些女子,家人从来都是痛苦之源。见鸣山的孩子,有的被买卖过,有的被虐待过,有的为牲畜,也有的……”秋烁的目光落在春槐身上,“不过是个玩意儿。”
春槐,是马英后来给她取的名字,她原本没有名字,也没有痴傻之症。她是家里头生的女儿,因爹娘厌恶,所以后头又多了个弟弟。可惜这个弟弟是个呆的,养到三岁还不大会说话。有村里的老人说,是她做姐姐的占了弟弟的慧根气运,要想弟弟如常,就得拿她的来补。
当天夜里,不满四岁的她就被爹娘按在院子里,用锤子狠狠砸了头。自此之后,弟弟说话果然利索多了。后来,弟弟读书慢了,她要被砸;弟弟遇见倒霉事了,她也要被砸。最终,那个活泼爱笑的她终于死在了十岁生辰那日。
因她痴傻做不了活,爹娘便合计着把她扔进后山,直接拿命数补养弟弟岂不更好。弟弟知道后骂他们残害生命,说姐姐即便做不了活也得留在家中。
齐水叹道:“这个弟弟还算有些良心。”
“是吗?”秋烁冷哼道,“这个人渣把自己的亲姐姐卖给了同村的无赖,那畜生一有不快便殴打春槐,她不过十三四便被生生打掉两个孩子,还被那畜生羞辱斥骂不能为他生儿子,要去找那人渣退彩礼钱。结果两人商议后,就在家里做起了皮肉生意,一个当东家,一个当伙计。这样的人,算有良心吗?”
凌熙和齐水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世上竟有这样丧尽天良的人。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却以这样的方式□□榨尽最后一点价值,最终变得连人也不是了。
秋烁将春槐搂入怀中,继续道:“所幸遇见门主,她将欺辱春槐的人都杀了,连同那个肮脏的村子也烧了个干净,春槐这才脱离苦海。”
凌熙大骇:“马英烧了整个村子?村中亦有老幼妇孺,他们何其无辜,马英她怎能如此滥杀无辜?”
“若真无辜,怎么会放任这种事发生!”
“世间并非人人奸恶,百姓们更是各有苦楚,焉知他们不是有心无力?因无能为力而招来杀身之祸,那谁来解救他们?”
秋烁冷笑道:“凌熙宫主,你未免太过天真了。有时候,无能无知是最大的罪恶。即便是孩童,身上也会有罪恶的血脉传承,更何况是其他人。你也不想想,如果真是这些人前来寻仇,甚至与玄天门沆瀣一气杀害门主,他们还无辜吗?”
凌熙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反驳。
秋烁亦不愿多争辩,道:“是非对错只在心间。无论门主如何,她都是我们的信仰。前尘往事不堪回首,但为了助大宫主缉拿凶手,我们愿意全力配合。有仇之人,这便写来。”
秋烁招呼着见鸣山众人落笔,春槐也学着几人的模样写字。
齐水颇为意外:“春槐也会写字吗?”
秋烁点头:“春槐虽入门晚,却最得门主疼惜,写字念书都是门主亲授。”
凌熙闻言,眸光微动,默默看向持笔未落的春槐,眉头越锁越深。
“不必写了。”
就在众人拾笔之际,凌熙出声阻止。她无法假装看不见在场之人眼底的愤恨与耻辱,让他们亲手写下这些名字,无疑是将他们的伤疤连皮带肉生生揭开,再露出那血淋淋的伤口给人看。
凌熙不忍心。
“是我想错了,陈年往事中的姓名终究无用,我还是该追查玄天门。多谢秋烁姑娘提供线索,这些足够了。”凌熙俯身道谢,目若新雪,“只是我还想请教最后一件事,今年新春,见鸣山可曾给无尽窑送过贺礼?”
“没有……门主从没有给人送礼的习惯。”
秋烁还没回过神来,挣扎苦痛的情绪吊在一半还未发泄尽,就这么,不写了?
“多谢。我就不打扰各位休息了,告辞。”
“等等!”秋烁叫住凌熙,欲言又止,似有哽咽之意,“谢、谢谢……”
凌熙的目光似浮水的月亮,温暖而柔软,久久停在众人身上,她嫣然浅笑:“一切过往对现在的你们来说不过记忆而已,阻碍不了未来。所以,往前看,别回头。”
“好……”
眼看着凌熙和齐水要走,春槐忽然咿咿呀呀闹起来,桌上的纸张被尽数扬起,险些扑在两人脸上。
秋烁忙去安抚,又同凌熙和齐水解释道:“春槐不怎么见生人,可能是有些害怕。还请大宫主见谅。”
凌熙并不在意,只让齐水把散落的纸张简单收拾了下,便离开了。
敬远馆外,凌熙一一翻看春槐涂画的纸张,面色肃静如冰,她沉声吩咐:“让长安亲自去看诊。”
“是。”
凌熙一顿又道:“还有,让宁心来找我。秋烁说的那几家门派,还是得查。”